东宫深处,太子大婚的洞房被重重红绸包裹着,像一只精心装饰却密不透风的华丽牢笼。手臂粗的龙凤喜烛在鎏金烛台上烧得正旺,烛泪一层叠着一层,无声地堆砌,凝固成怪诞的形状,映照着锦帐上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样,透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喜庆。外面隐隐传来的丝竹喧嚣、觥筹交错,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罩,模糊不清,反而衬得这满室华彩的洞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偶尔“噼啪”爆开的轻响,震得人心头发慌。
苏晚棠端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妆台前,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在发髻上,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象征圆满的喜红——那是盖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嫁衣宽大袖口上用极细的金线、银线、彩线盘绣出的并蒂莲花纹路。这并蒂莲绣工精湛到了极致,每一片花瓣都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冷光,缠缠绕绕,栩栩如生,却偏偏在花心处,被指尖反复摩挲得有些毛糙,露出底下暗红的底色,像一道无声的裂痕。
时间粘稠地流淌。她屏住呼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从最初的雀跃期待,到小心翼翼,再到此刻沉缓得有些发闷的跳动。又一次,她忍不住,借着盖头边缘微微晃动的间隙,极快地抬起眼睫,视线投向几步之外,那坐在百子千孙锦缎铺就的宽大床沿上的身影——她的新婚夫婿,当朝太子,萧景珩。
他穿着同样繁复华贵的玄色金绣蟒袍,身姿挺拔,却像一尊凝固的、没有生气的玉雕。从合卺礼毕,宫人鱼贯退出,合上那扇沉重的雕花朱门起,他就维持着这个姿态。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下颌绷紧。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穿透了半开的、镶嵌着琉璃的雕花窗棂,死死地、执着地投向宫殿群落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
苏晚棠认得那个方向。那里,是东宫最偏僻的一隅,几间不起眼的偏殿,据说,住着一位名唤林清漪的宫女。一个温婉柔顺,如同初春柳条般轻易便俘获了太子殿下全部心神的人。
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尖锐的疼。苏晚棠猛地攥紧了袖中的双手,上好的云锦料子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褶皱,指节用力到泛白。她想起了昨夜,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整理嫁衣时,那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肩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晚棠,进了这宫墙,就把自己……当成个提线木偶吧。心,收一收,疼了,也得忍着笑。”
木偶……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却尝到一丝苦涩。原来母亲看得如此透彻。
“殿下,”一个身着浅碧宫装的侍女,大约是萧景珩的贴身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试图靠近妆台,想为苏晚棠添些茶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出去。”
两个字,冷得像冰河里捞出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砸碎了侍女脸上强挤出的恭敬笑意。萧景珩甚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着窗外那片黑暗,仿佛那才是他全部的世界。他腰间悬着的那枚象征着太子身份的蟠龙玉佩,随着他胸膛因压抑情绪而略显急促的起伏,在烛光下轻微地晃动着,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光。
侍女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躬身,几乎是倒退着,迅速消失在了门外。沉重的门扉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微弱的人声。洞房内,彻底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压抑的呼吸。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一股极淡、极清雅的桂花甜香不知从何处飘了进来,这本该是沁人心脾的味道,此刻却诡异地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腻得人喉咙发紧,直冲脑门。这气味……苏晚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冷宫方向飘来的?念头只是一闪,很快被更深的酸楚覆盖。
够了。这独角戏,她唱够了。
苏晚棠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甜香与血腥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冷的清醒。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捏住了盖头的一角。金线刺绣的凤凰尾羽刮过脸颊,带来微微的刺痒。她猛地用力,一把将那遮蔽视线的、象征着她可笑期待的红绸掀了下来!
眼前骤然明亮,红烛的光焰跳跃着,有些刺目。她微微眯起眼,目光直直地投向那个僵硬的背影。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更显得那眉眼深邃而疏离。
她站起身,赤金镶红宝的凤冠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撞击,发出细碎的清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突兀。她一步步走向床沿,脚下的猩红织金地毯柔软得如同踏在云端,却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她在他身前约莫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殿下,”她顿了顿,看着烛光在他紧抿的薄唇上跳跃,“今日红烛高照,锦帐华帘,娶亲礼成。殿下可曾想过,今日凤冠霞帔、坐在这洞房之中的,究竟是谁?”
她的声音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让那尊玉雕有了反应。萧景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终于将目光从窗外那片令他魂牵梦萦的黑暗中收了回来。他的视线落在苏晚棠脸上,那张足以倾城的容颜,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激不起他眼中一丝波澜。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只有一片空洞的、无法化开的执念和……痛苦?
他像是根本没听懂她的问题,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薄唇微启,喃喃自语,声音轻飘得像梦呓,却每一个字都带着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苏晚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清漪……若她能来……若今日穿上这身嫁衣的是她……我宁可……”
宁可什么?他没有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那未尽的话语,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锋利,瞬间将苏晚棠仅存的一丝幻想,连同她作为名门贵女最后的骄傲,彻底斩断、碾碎!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苏晚棠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然而,预想中的天崩地裂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迅速漫过了那尖锐的痛楚,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沸腾的情绪。
她甚至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唇角反而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冰封的眸子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奢华而冰冷的洞房。朱漆妆台上,那对象征着夫妻一体、百年好合的龙凤合欢杯,在烛光下闪耀着冰冷的金玉光泽,此刻看来,竟是如此的讽刺,形同陌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他的心里、眼里,从来没有过她苏晚棠的位置,一丝一毫都没有。
也好。省了那些虚情假意的周旋。
她挺直了背脊,如同风雪中傲立的青竹。后退一步,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对着床沿上面色恍惚、眼神空洞的太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动作流畅,姿态优雅,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世家贵女刻入骨髓的教养。只是那垂下的眼帘里,再无半分新嫁娘的羞涩与期待,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太子殿下,”她的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既然如此,妾身苏晚棠,愿与殿下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萧景珩骤然收缩的瞳孔,那里面终于有了除却执念之外的情绪——是震惊,是错愕,还有一丝被看穿狼狈的难以置信。
“殿下不必忧心妾身会纠缠,亦不必忧心苏家会以此生事。”苏晚棠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珠落地,“妾身所求,不过一方清净之地,苟全性命于这深宫之中。待他日殿下龙御九五,君临天下之时,只求殿下信守承诺,亲手赐下一道废后诏书,还妾身自由之身,成全殿下与心中所念。妾身,感激不尽。”
一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明,甚至为他铺好了后路。这不是一个被新婚丈夫冷落、心碎欲绝的新妇该有的反应。这更像是一场冷静的交易,一次基于残酷现实下的最优选择。
萧景珩彻底愣住了。他设想过苏晚棠的哭泣、质问、怨恨,甚至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做好了承受这一切的准备,也预备好了用更冰冷的姿态去应对。独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如此……理智?理智到近乎冷酷!她甚至主动提出了“有名无实”,主动索要了那道未来的废后诏书!她竟敢!她凭什么?!
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怒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瞬间涌上心头,冲散了方才因思念林清漪而产生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总是盛满对林清漪无限怜惜与执着的眼眸,此刻死死盯着苏晚棠那张过分平静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被彻底打乱阵脚的茫然和……无措。
洞房内再次陷入死寂。比先前更冷,更压抑。只有烛火依旧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映照着这对貌合神离、心思各异的新人。一个怒而无言,一个冷如冰霜。红烛泪,悄然堆叠得更厚了。
长夜漫漫,终有尽头。
窗外,深沉的墨蓝渐渐被一缕极淡的灰白驱散。第一线微弱的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透过那扇半开的琉璃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朦胧的光痕。
苏晚棠在妆台前坐了一夜。她没有再去看床边那个如同石化的身影,只是沉默地对着那面模糊的菱花铜镜,一点一点,拆下头上那顶沉重无比、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禁锢着她的赤金点翠凤冠。金簪、珠花、步摇……一件件冰冷的饰物被取下,随意地搁在妆台上,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三千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掩去了几分过于锋利的棱角。
镜中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一夜未眠的痕迹清晰可见。然而那双眸子,却比昨夜掀开盖头时更加清亮,更加平静,如同暴风雨后洗净的天空,深邃而冰冷,映不出丝毫属于这个洞房的暖色。她拿起象牙梳,缓慢地梳理着长发,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进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晨起梳妆。铜镜模糊地映出她身后,那个依旧坐在床沿、维持着望向窗外姿势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寂,又那么……可笑。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萧景珩一眼,径直走向房门。经过他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一股极淡的龙涎香气混杂着夜露的微凉气息拂过鼻尖。
就在她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萧景珩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梦呓般恍惚的低语,如同游丝般飘入苏晚棠的耳中:
“……清漪……别走……”
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苏晚棠刚刚筑起的心防。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只有一瞬。随即,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骤然翻涌又迅速被压下的、更深更冷的寒意。嘴角那抹极淡的冷笑再次浮现,带着无尽的讽刺和决绝。她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素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了那扇描绘着鸳鸯交颈、象征夫妻恩爱的沉重门扉。指尖触碰到门框上精细雕刻的鸳鸯纹路,冰冷而坚硬。她微微用力。
“吱呀——”
一声轻响,隔绝了洞房内一夜的压抑与冰冷。清晨微凉的、带着露水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清新。
苏晚棠抬步,稳稳地跨出了那道象征着太子妃身份、也象征着囚笼起点的门槛。身上繁复的嫁衣在熹微的晨光中依旧华美夺目,却再也束缚不住她此刻挺直的脊梁。
她站在廊下,微微仰起脸。东宫高耸的琉璃瓦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那光芒本该是温暖的,却只让她感到一种冰冷的疏离和压迫。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宫墙内的空气,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目光,平静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间依旧沉浸在昏暗烛影里的新房。朱门半掩,隐约可见里面跳跃的烛光和那个模糊僵坐的身影。
红烛,终究未能燃尽这个长夜。它们在她身后,终将熄灭。
晨曦勾勒着她清冷绝艳的侧影。她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一句低语,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微凉的晨风中,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破土而生的决绝力量:
“既你不爱,我便自成山海。”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身着素色宫装、低眉顺眼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手中捧着一件素锦镶银狐毛的披风,恭敬地要为苏晚棠披上以抵御清晨的寒气。
“太子妃娘娘,晨露寒重,请保重凤体。”侍女的声音恭谨细微。
苏晚棠微微颔首,任由侍女将那件看似寻常的披风披上肩头。在披风内侧靠近领口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侍女的手指极其灵巧地、借着披风的掩护,将一个微小的、带着硬物棱角的薄薄纸卷,飞快而无声地塞了进去。触感微凉,带着纸张特有的韧性。
苏晚棠神色未变,仿佛只是被晨风吹得拢了拢披风,指尖顺势在那处微不可察地按了一下。眼底深处,那片刚刚被晨光涤荡过的冰冷深潭里,悄然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于胸的锐芒。
她收回望向新房的视线,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沿着长长的、被晨光染上淡淡金色的宫道,步履从容地向外走去。东宫巍峨的殿宇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青石铺就的宫道,经过一夜喧嚣的践踏,又沾染了清晨的露水,显得湿漉漉、滑腻腻的。车轮碾过一块微微翘起的石板缝隙时,发出沉闷的“咯噔”一声。缝隙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小片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粘稠的液体,被车轮无情地碾过、抹开,在晨曦微光下,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污痕。
苏晚棠端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内,眼角的余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恰好捕捉到了这一幕。她的目光在那道污痕上停留了不到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仿佛看到的只是路边再寻常不过的尘土。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宽大的袖笼里,轻轻捻了捻披风内层那个微硬的纸卷。
马车辘辘前行,驶离东宫那压抑的核心区域。就在即将拐过一道宫墙的转角时,苏晚棠似有所感,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昨夜萧景珩痴望的那个方向——那片偏僻的、属于林清漪的偏殿。
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只能看到那几间低矮殿宇模糊的轮廓。其中一扇小小的、糊着素纱的窗棂后,一点微弱昏黄的烛光,在灰白的晨曦中明明灭灭,顽强地挣扎着不肯熄灭,如同暗夜里窥伺的眼。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退场的存在感。
苏晚棠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分。她放下车帘,将那片烛光、那座宫殿、以及昨夜所有冰冷的记忆,彻底隔绝在外。马车没有丝毫停顿,载着她,平稳地驶向宫门的方向,驶向一场名为“省亲”的短暂喘息,也驶向那深不可测、波涛暗涌的未来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