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宫闱的阴霾,却驱不散苏晚棠心头的寒意。马车驶离了那巍峨压抑、如同巨兽般盘踞的皇宫,车轮碾过皇城外围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响。车窗外的景致渐渐由森严的宫墙、肃立的甲士,变为喧闹的街市、熙攘的人群。市井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带着食物的香气、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鲜活而真实,与她刚刚离开的那个冰冷、华丽、充满算计的牢笼判若云泥。
苏晚棠端坐车内,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流动的街景。晨曦透过薄薄的车帘,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脸上已不见昨夜洞房的苍白与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如同戴上了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昨夜那场闹剧,连同萧景珩那张写满执念与痛苦的脸,连同那句锥心的“清漪……别走……”,都被她强行封存在了记忆深处某个角落,落上了沉重的锁。
唯有肩头披风内层那个微硬的触感,真实地硌着她的感知。那是墨先生递来的密策。它像一个冰冷的锚,将她从沉沦的边缘拉回,提醒着她,这趟省亲,绝非仅仅是归宁的温情脉脉。
“太子妃娘娘,苏府到了。”车夫恭敬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马车缓缓停在一座气派恢弘的府邸门前。朱漆大门高耸,门前两尊石狮威严肃穆,门楣上悬挂着御笔亲题的“敕造镇国公府”金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她的母族,苏氏一门,世代簪缨,手握兵权,是大周朝举足轻重的顶级勋贵。此刻,府门大开,以镇国公苏承业为首,母亲王氏,几位叔伯婶母,以及一众兄弟姐妹,早已按品大妆,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前,迎接太子妃归宁。
阵仗盛大,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苏晚棠在贴身侍女云苓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下了马车。环佩轻响,裙裾微扬,那身代表着皇家威严的太子妃常服,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容忽视的华光。
“臣等恭迎太子妃娘娘千岁!”苏承业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中气。身后众人齐齐拜倒,动作整齐划一,恭敬无比。
苏晚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父亲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堆满了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脸,掠过母亲王氏眼中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流泻出的担忧与复杂,再掠过叔伯们脸上公式化的笑容,以及姐妹们或艳羡或嫉妒的眼神。
“父亲、母亲,诸位叔伯、婶母、兄弟姐妹,免礼。”她的声音清越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威仪,却又透着一丝疏离,“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礼不可废,娘娘如今身份贵重,代表天家颜面。”苏承业起身,笑容满面,引着苏晚棠入府,“娘娘一路辛苦,快请入内歇息。”
踏入熟悉的府邸,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豪奢。然而,苏晚棠的心境却与从前截然不同。曾经视作避风港湾的家,如今再看,只觉得每一处精美的布置,每一个恭敬的下人,甚至亲人们脸上的笑容,都像是精心排演过的戏码,笼罩在一层名为“家族利益”的薄纱之下。
花厅内早已备下丰盛的接风宴。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席间,苏承业与几位叔伯轮番举杯,言语间尽是对太子妃的恭贺,对皇家恩典的感念,对苏家与东宫联姻带来的无上荣光的颂扬。
“娘娘如今贵为太子妃,乃是苏氏满门的荣耀!日后太子殿下登基,娘娘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苏家一门,必当倾尽全力,为娘娘、为殿下分忧!”一位叔父红光满面,语气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苏家权倾朝野的未来。
“是啊是啊,娘娘深得太子殿下宠爱,定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稳固国本!”一位婶母笑着附和,眼神却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苏晚棠端坐主位,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浅笑,应对得体,言语间滴水不漏。她端起白玉酒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冰凉,浅啜一口。美酒入喉,却只觉得辛辣苦涩,如同此刻的心情。她听着那些热切的恭维,看着那些殷切期盼的眼神,心底一片冰凉。
宠爱?开枝散叶?他们可曾知道,昨夜洞房之内,她的夫君,心心念念的只有另一个女人?他们可曾在意,她这个被当作联姻工具送入宫闱的女儿,在深宫之中是何等处境?他们在意的,从来只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势,以及这份权势能为苏家攫取的利益。她这个人,苏晚棠,不过是承载这份利益的容器罢了。
席间的热闹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她能看清,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那里坐着一个沉默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姿挺拔如初生的青竹,眉眼间依稀有几分苏晚棠的影子,只是轮廓更为硬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他便是她的幼弟,苏珩。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热切地参与那些恭维,只是偶尔抬起眼,飞快地瞥一眼主位上的姐姐,那眼神里,没有奉承,只有担忧和一丝掩藏极深的不忿。
宴席终于在一片虚情假意的热闹中结束。苏承业等人簇拥着苏晚棠,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朝中局势、苏家未来。苏晚棠以车马劳顿、需稍作休整为由,婉言告退,只留下父亲和母亲移步暖阁叙话。
暖阁内,熏香袅袅,气氛却比花厅更为凝滞几分。苏承业挥退了所有下人,脸上的笑容淡去,显露出几分武勋世家掌舵人的沉稳与锐利。
“晚棠,”他开口,声音低沉,“东宫……一切可还安好?太子殿下待你如何?”
王氏坐在一旁,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目光焦灼地落在女儿脸上。
苏晚棠垂眸看着自己指尖染的丹蔻,那鲜艳的红色刺得她眼睛微微发涩。她该如何回答?告诉他们太子心里只有个宫女,对她视若无睹?告诉他们昨夜她主动提出了有名无实的交易?
她抬起眼,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父亲放心,女儿一切都好。太子殿下……礼数周全。”她刻意加重了“礼数周全”四个字,其中的疏离与冰冷,足以让苏承业这样的老狐狸品出异样。
苏承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却也深知深宫之事不宜深究,尤其是在这归宁的敏感时刻。他沉吟片刻,转移了话题:“你在宫中,务必谨言慎行,以苏家为重。你弟弟苏珩……”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王氏,“他性子执拗,近来在演武场上愈发刻苦,似有心事。你有暇,不妨开解一二。”
提到苏珩,苏晚棠眼底深处那层冰封才裂开一丝缝隙。她微微颔首:“女儿知道了。父亲,母亲,女儿想去看看阿珩。”
王氏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棠儿,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宫中不比家里,万事……忍让为先。”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塞进苏晚棠手里,低声道,“这是娘为你求的平安符,贴身放着。”那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显然不止是符纸。
苏晚棠心中微酸,面上却不露分毫,将锦囊收好:“谢母亲挂念,女儿省得。”
离开暖阁,苏晚棠并未直接回为她准备的院落,而是屏退了随从,只带着云苓,径直走向府邸深处僻静的演武场。
还未走近,便听到沉闷的、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声。空旷的演武场上,阳光炽烈,少年苏珩赤着上身,汗水沿着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他正对着一个沉重的木桩,一拳又一拳地狠狠砸下。每一拳都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狠劲,木桩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纷飞。
“阿珩。”苏晚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击打声。
苏珩的动作猛地顿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猛地回头,看到站在演武场入口处的姐姐,脸上那层凶狠倔强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少年本真的慌乱和一丝委屈。他胡乱抓起旁边的汗巾擦了擦脸和上身,快步走了过来。
“阿姐!”他唤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急切地在苏晚棠脸上逡巡,仿佛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苏晚棠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鬓角,看着他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此刻却写满担忧和愤怒的眼睛,心头那点酸涩再次涌了上来。她抬手,用丝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一滴汗珠。
“练功要循序渐进,这般急躁,伤了自己如何是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苏珩一把抓住她的手,少年的手掌粗糙而滚烫,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锐气:“阿姐,你告诉我!太子是不是欺负你了?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宫女让你受委屈了?我都听说了!昨夜宫里……”后面的话他哽住了,脸涨得通红,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杀意。
苏晚棠心中一震。深宫秘事,竟已传得如此之快?还是苏珩在宫中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她反手握住弟弟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他噤声。
“阿珩,”她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记住,这里是苏府,隔墙有耳。深宫之事,不是你该打听的,更不是你该置喙的。”
苏珩被她眼中的严厉慑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声,只是倔强地抿着唇,眼神依旧不服。
苏晚棠拉着他走到演武场角落的树荫下,避开灼人的日光。她看着弟弟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脸庞,低声道:“阿珩,你记住阿姐的话。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人抓住把柄。你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量。好好跟着师父习文练武,韬光养晦,不可懈怠,更不可鲁莽行事。”
她的目光深深看进苏珩眼底:“阿姐在宫里,自有阿姐的处境和考量。你不必忧心。但阿姐需要你,苏家……未来也需要你。你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能护住你想护住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明白吗?”
“护住想护住的人……”苏珩喃喃重复着,目光落在苏晚棠沉静却隐含锋芒的脸上,眼中的愤怒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决心。他重重点头,声音斩钉截铁:“阿姐,我明白了!我一定好好练,绝不让你失望!若有人敢欺你……”他眼中寒光一闪,没有说完,但那未竟之意却无比清晰。
苏晚棠心中稍安。她这个弟弟,看似执拗冲动,实则心思敏锐,一点即透。这乱世之中,唯有力量才是立身之本。她拍了拍苏珩坚实的肩膀:“好,阿姐信你。”
姐弟俩在树荫下又低声交谈了片刻,苏珩的情绪渐渐平复,眼神也变得沉稳许多。
归宁的时光短暂而充满无形的压力。在苏府停留了两日,苏晚棠始终维持着太子妃应有的端庄与疏离,应付着络绎不绝前来拜见的宗亲女眷、父亲门生的家眷,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
终于到了回宫的日子。苏府门前又是一番盛大的送别场面。苏承业语重心长地叮嘱着“以大局为重”,王氏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泪眼婆娑。苏珩站在人群后,身姿笔挺如松,眼神沉静地望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马车再次驶离了苏府,驶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车轮碾过熟悉的街道,喧嚣的市声再次被抛在身后。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马车驶近宫城外围一片相对僻静的宫道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开始飘落,打在车顶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宫道两旁是高大的宫墙,在阴雨下显得格外森冷压抑。
突然,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云苓警惕地低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匕上。
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疑惑传来:“娘娘,前面……有人挡路。”
苏晚棠心中一动。她抬手,轻轻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雨丝斜斜地飘入,带来一丝凉意。
只见前方宫道中央,背对着马车,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就那样站在雨中,仿佛与这冰冷的宫墙融为一体,透着一股深沉的寂寥与神秘。
是他。墨先生。
苏晚棠放下帘子,对云苓使了个眼色。云苓会意,低声道:“娘娘,雨大了,奴婢去问问那人为何挡路。”说罢,她撑开一把油纸伞,利落地跳下马车。
雨声掩盖了低语。云苓走到那蓑衣人面前,低声交谈了几句。片刻后,她返回车边,手中多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
“娘娘,”云苓将油布包递进车内,声音压得极低,“那人说,前路泥泞,恐污了娘娘车驾,特献此物垫路。还说……‘山中路险,此物可助娘娘行稳致远’。”
油布包入手沉重,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泥土的气息。苏晚棠面色平静,指尖拂过油布粗糙的表面,点了点头:“收下吧。替我谢过那位义士。”
云苓应声,对着雨中那个依旧背立的身影微微颔首。蓑衣人似乎也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即,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身影一晃,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墙拐角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溅起细小的水花。
车厢内,苏晚棠撕开油布。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卷装订古朴的羊皮卷册。卷册的封页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几道简略而神秘的墨线勾勒,形似山川地势,又似星辰轨迹。她缓缓展开卷册,里面是密密麻麻、笔锋锐利如刀的小楷,记录着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的派系脉络,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一些看似不起眼却身居要职的关键人物,以及……如何利用人心、时势,在乱局之中,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乃至……撬动乾坤!
字字珠玑,句句惊心!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更是一份直指权力核心的谋略总纲!其中一些名字和事件,苏晚棠在深宫之中已有耳闻,此刻被这卷册串联起来,瞬间豁然开朗。她甚至看到了几个被特意标注的名字:失势已久、门生故旧却遍布朝野的老臣“裴琰”;以及一位刚刚崭露头角、出身寒微却战功赫赫、手握实权的新锐将领“楚骁”。
雨点敲打车顶的声音密集起来,如同战鼓擂响。车厢内光线昏暗,唯有羊皮卷册上的墨字,在苏晚棠幽深的眼眸中,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如同抚过未来棋盘上即将落下的棋子。
窗外的宫城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马车内,这位刚刚归宁的太子妃,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冰海之下,名为野心的火焰,正被这卷来自墨先生的密策,彻底点燃。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这卷羊皮册,便是她在这片黑暗泥泞中,窥见的第一缕破局之光。
马车辘辘,载着她和她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足以搅动风云的密策,无声地驶入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囚禁着她自由的高墙之内。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