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刺案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久久未散。高驰被打入天牢,严刑拷问,小顺子作为从犯也被收押。大理寺、刑部、东宫侍卫处,几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围绕着这桩震动朝野的大案疯狂撕咬,都想从中捞取最大的政治资本,或者……将对手拖下水。一时间,东宫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处于风暴边缘却又诡异地置身事外的静澜苑,却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那场惊心动魄的绝地反击,如同淬火的利刃,不仅斩断了套向苏晚棠脖颈的绞索,更在东宫这片权力的泥沼中,为她硬生生劈开了一方立足之地。宫人们再看向这位曾经被视为“有名无实”、处境尴尬的太子妃时,眼神中除了固有的恭敬,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甚至……恐惧。
她能在“铁证如山”的弑君重罪下,仅凭一个细微的破绽便绝地翻盘,将构陷者打入深渊!这份洞察力、这份冷静、这份狠辣,绝非寻常深宫妇人所有!
苏晚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她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急于扩张。她如同最老练的猎人,在风暴平息后的废墟中,耐心地、不动声色地,开始收拾残局,并……悄然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第一步,便是“清理门户”。
静澜苑经此一劫,如同被篦子狠狠篦过一遍。苏晚棠以“协查刺案,需确保内外干净”为由,向萧景珩递了一份措辞严谨的奏请。言明静澜苑宫人虽经审讯暂未发现与刺案直接关联,但人心浮动,难保没有疏漏或被胁迫者。为杜绝隐患,也为安殿下之心,恳请将静澜苑除云苓、芳草之外的所有原班宫人,全部调离,重新甄选一批身家清白、来历清晰的新人。
这份奏请,有理有据,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为萧景珩的安危着想。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对身边人疑心极重的萧景珩,几乎没有犹豫便批了准。他甚至觉得苏晚棠此举颇为“识大体”,省了他再费心思去盯着她身边的人。
于是,在萧景珩的默许和内务府的迅速操办下,静澜苑迎来了一次彻底的“换血”。几个原先可能存在的眼线,连同那些心思浮动的墙头草,被无声无息地清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经过云苓和芳草“精挑细选”的新面孔。这些人,要么是芳草通过她“耳力极佳”的特长,在东宫底层默默观察了许久、确认品性相对老实可靠又背景简单的宫人;要么是苏晚棠不动声色地从省亲归来的随行人员中,留下的几个苏家家生子的后代,忠诚度毋庸置疑。
新来的宫人,对这位在“刺案”中展现出雷霆手段的太子妃,敬畏有加。苏晚棠对他们的态度温和却疏离,赏罚分明,规矩森严。静澜苑很快恢复了秩序,甚至比之前更加井然有序,如同一个独立运转的小王国,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第二步,便是“名正言顺”地介入东宫事务。
借着“协查刺案”这面尚方宝剑(尽管萧景珩事后并未再让她直接参与核心调查),以及“为殿下分忧”的姿态,苏晚棠开始将手伸向那些被刺案搅得一团糟、萧景珩又暂时无暇顾及的东宫庶务。
她选了一个极佳的切入点——宫人调配和用度管理。
“殿下重伤初愈,不宜劳神。然东宫上下千余口人,日常调度、月例份银、衣食住行,样样都需打理。如今刺案未平,人心惶惶,若内务再出纰漏,恐生乱子。”苏晚棠在一次萧景珩精神尚可时,恭敬地站在他病榻前,声音平和地陈述,“臣妾不才,愿为殿下分忧,暂理宫人调度与份例核发之事。一则确保各司其职,人心安定;二则杜绝宵小借机克扣、中饱私囊,再生事端。”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处处为萧景珩着想,为东宫稳定考虑。萧景珩虽本能地有些抗拒,不愿将权力分给这个让他越来越捉摸不透的女人,但看着堆积如山的庶务奏报,听着内务总管关于各处因刺案影响而出现的混乱和抱怨,再看看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他终究疲惫地挥了挥手:“准了。你……看着办吧,莫要再出乱子。”
“臣妾遵旨。”苏晚棠垂首行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拿到这柄尚方宝剑,苏晚棠并未大刀阔斧地改革,而是采用了最稳妥、最不易引人诟病的方式——梳理旧账,严查弊案。
她让云苓和芳草协助,调取了近半年来东宫各处宫人名册、份例发放记录、物品采买清单。一本本、一页页,看得极其仔细。她本就聪慧过人,加之墨先生密策中关于人心、财货的剖析,让她对账目中的猫腻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
很快,几处明显的亏空和账实不符被揪了出来。负责采买的管事太监虚报价格、以次充好;库房管事监守自盗,将御赐之物偷偷变卖;更有甚者,某些管事利用刺案造成的混乱,浑水摸鱼,克扣底层宫人本就微薄的月钱!
苏晚棠毫不手软。证据确凿后,她并未直接处置,而是将整理好的卷宗,连同涉案人证、物证,一并呈送到了萧景珩面前。
“殿下明鉴,此等蠹虫,侵蚀东宫根基,动摇人心,更于殿下养伤之际兴风作浪,罪不容赦!如何处置,请殿下定夺。”她的姿态摆得很正,只查案,不行刑,最终裁决权牢牢握在萧景珩手中。
萧景珩看着卷宗上触目惊心的贪墨数额和卑劣手段,再想想自己遇刺时这些蠹虫可能的嘴脸,怒火中烧!他本就因遇刺而戾气深重,此刻更是找到了宣泄口!
“查!给孤严查!涉事人等,一律杖毙!家产抄没,家人流放!以儆效尤!”冰冷的旨意带着血腥味砸下。
苏晚棠垂首应下,转身便雷厉风行地执行。几颗人头落地,几户人家破灭。东宫上下,尤其是那些有油水可捞的位置上,瞬间噤若寒蝉!太子妃娘娘,不仅心思缜密,手腕更是铁血!她不是不管事,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不留余地!
经此一事,东宫的内务风气为之一肃。那些被克扣的月钱足额发放了下去,采买的物品质量明显提升。底层宫人们未必知道高层的博弈,但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变化。虽然依旧敬畏,但看向静澜苑方向的目光中,悄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信服。
苏晚棠在宫人中的威信,无形中建立起来。她发出的调度命令,再无人敢阳奉阴违。静澜苑需要的东西,内务府总是优先、足额供应。她如同一位隐形的舵手,开始悄然引导着东宫这艘巨轮的一部分航向。
***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裴府幽静的书房内。
裴阁老裴琰,这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三朝元老,正听着孙女裴婉详细讲述宫宴风波、苏珩冤案以及东宫刺案中,苏晚棠的种种表现。当听到苏晚棠在“铁证如山”的绝境下,仅凭一个印记的细微破绽便绝地翻盘时,裴琰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好!好一个临危不乱!好一个洞若观火!”裴琰拍案而起,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此女心性之坚韧,才智之卓绝,胆魄之过人,实乃老夫生平仅见!身处绝境而不乱,反戈一击而致命!这份定力与机变,远胜朝中许多须眉!”
他负手在书房中踱步,脸上是久违的振奋:“苏珩那孩子,老夫已派人暗中照拂,大理寺那边,老夫的门生也盯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至于这东宫太子妃……”裴琰停下脚步,看向裴婉,目光炯炯,“婉丫头,你与她交好,此乃天意!此女绝非池中之物!她既有此心性能力,又有为国为民之志(从宫宴维护皇家尊严可见),更难得是身处逆境而不堕青云之志!我裴家清流,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值此多事之秋,或可……助她一臂之力!”
裴婉眼中也闪烁着亮光:“祖父的意思是……”
“告诉太子妃,”裴琰捋着长须,眼中精光四射,“老夫虽赋闲,然眼不盲,心未死。若她有心肃清宫闱,整饬朝纲,老夫愿为她在清流之中,振臂一呼!”
***
几日后,皇帝萧靖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心腹大太监李德全,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将东宫近日发生的大小事情,事无巨细,一一禀报。从太子妃协查刺案、揪出栽赃阴谋,到清理门户、整肃内务、雷霆处置贪腐蠹虫……桩桩件件,条理清晰。
萧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放下笔,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苏氏女……”他低声沉吟,威严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欣赏与深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
“能在如此险境下全身而退,反制对手……这份心计手段,倒是有几分当年她祖父苏老国公的风采。”萧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更难得的是,懂得借势,懂得分寸。协查刺案却不居功,整肃内务而尊上意……将东宫那些乌烟瘴气理得井井有条……呵。”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景珩这孩子……太过执拗于儿女私情,失了储君的格局。身边尽是些阿谀谄媚、蝇营狗苟之辈,竟无一人能替他分忧,反惹出这等泼天大祸!若非这苏氏……”萧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裴琰那个老倔头,最近可有动静?”
李德全躬身道:“回陛下,裴阁老深居简出,依旧侍弄他那几株老梅。不过……前几日,裴家小姐似乎往东宫静澜苑送过两盆品相极佳的绿萼梅。”
“绿萼梅?”萧靖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这老东西,眼光倒是毒得很。清流之中,怕是要起波澜了。”
他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奏章之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传旨,太子妃苏氏,协查刺案有功,整肃宫闱有劳,赐南海东珠一斛,云锦十匹,以示嘉勉。另,太子伤重,东宫庶务繁杂,着太子妃……酌情协理,以分君忧。”
李德全心中一震,面上却丝毫不露,恭敬应道:“奴才遵旨。”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再次震动了东宫!
嘉奖赏赐是其次,关键是那“酌情协理,以分君忧”八个字!这等于皇帝亲自背书,赋予了苏晚棠名正言顺管理东宫部分事务的权力!其分量,远非萧景珩之前那迫于无奈的口头应允可比!
消息传到静澜苑时,苏晚棠正在窗下对弈。听闻旨意,她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下。黑子如龙,盘踞一角,已成不可动摇之势。
她缓缓起身,走到院中,对着宣旨太监恭敬行礼谢恩。阳光洒在她沉静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奔涌向更广阔的天地。帝心微动,权柄初握。这盘棋局,她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