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主殿,承恩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与浓得化不开的肃杀。太医们围着内殿的雕花拔步床忙碌,空气里充斥着金疮药刺鼻的味道和压抑的喘息。萧景珩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色。他紧抿着薄唇,眼神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疼痛、愤怒,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
那支淬毒的穿甲弩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他的心脏擦过!若非他警觉性极高,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开了要害,此刻早已魂归九泉!饶是如此,那强劲的力道和箭镞上淬的麻痹剧毒,也让他元气大伤,左肩胛骨几乎被洞穿!
刺杀储君!这是足以震动朝野、血流成河的泼天大案!而所有的线索,都如同毒蛇般,死死缠绕着一个人——他的太子妃,苏晚棠!
“殿下,太子妃带到!”高驰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
萧景珩猛地抬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钉在殿门口那道被侍卫押送进来的身影上。
苏晚棠进来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哭喊,甚至没有试图整理一下因粗暴搜查而略显凌乱的鬓发和衣襟。她就那样平静地走进来,步履从容,仿佛不是被押解问罪,而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晚宴。只是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泄露了她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面孔——忧心忡忡的太医、噤若寒蝉的宫人、眼神怨毒盯着她的高驰,以及……被安置在萧景珩床边软榻上、脸色同样苍白、眼神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和……隐晦快意的林清漪。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萧景珩身上。那眼神,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悸。
“苏晚棠!”萧景珩的声音因伤痛和愤怒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支刻着你苏家玄鸟印记的毒箭,就在你的寝殿中被搜出!刺客逃窜的方向,直指你的静澜苑!你与承平侯府结怨在先,苏珩之事怀恨在心!好!好一个蛇蝎心肠!好一个借刀杀人!你竟敢……竟敢行刺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弑君谋逆!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苏晚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萧景珩因激动牵动伤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冰珠落地:
“殿下容禀。其一,臣妾若有心行刺,会蠢到将凶器藏在自己寝殿,等着人来搜吗?此等栽赃陷害,手段拙劣,实非智者所为。”
她的目光转向高驰:“其二,高统领言刺客逃窜方向指向静澜苑,敢问可有活捉刺客?可有目击刺客确入静澜苑?仅凭方向臆测,便要定储君正妃弑君之罪,高统领,你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未免太过儿戏,视皇家法度为何物?”
高驰脸色一僵,梗着脖子道:“箭是从你房中搜出的!这便是铁证!”
“铁证?”苏晚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殿下,臣妾请求,查验此箭。”
萧景珩眼神阴沉地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强忍着剧痛和怒火,挥了挥手。
侍卫将那支乌黑的弩箭呈到萧景珩和苏晚棠面前。
苏晚棠没有碰箭,只是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刀,仔细扫过箭身。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箭杆靠近翎羽处,那个微小的、振翅欲飞的玄鸟印记上。她伸出手指,虚虚地点在那个印记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接缝处。
“殿下请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此箭之玄鸟印记,乍看之下与苏家军标记无异。然,苏家死士营所用特制穿甲箭,其印记乃一体浇筑,浑然天成,绝无接痕!而此印记,边缘有细微锯齿状毛刺,显然是后期用特殊模具拓印上去的赝品!只需寻一苏家军库中真箭对比,或请工部精通铸造的大匠查验,真伪立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高驰脸色骤变,失声道:“不可能!你休要狡辩!”
萧景珩的瞳孔也猛地收缩!他强撑着坐直身体,死死盯着苏晚棠所指的那处。光线昏暗,他看得不甚真切,但苏晚棠那笃定、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让他心中的惊疑如同野草般疯长!
“传!传工部右侍郎张邈!即刻入宫!”萧景珩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需要真相!立刻!
等待的时间,如同钝刀割肉,漫长而煎熬。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高驰额角渗出冷汗,眼神闪烁不定。林清漪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泛白,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复杂难明。
苏晚棠依旧平静地站着,如同风暴中心最沉寂的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在赌!赌墨先生情报的精准!赌这细微的破绽足以撼动“铁证”!更赌萧景珩在生死关头,残留的那一丝理智!
终于,工部右侍郎张邈气喘吁吁地赶到,还带来了几支从兵部库房紧急调出的苏家军制式穿甲箭。在数盏明晃晃的宫灯照射下,张邈用特制的放大镜片,反复比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启禀殿下!”张邈终于放下工具,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震惊和笃定,“太子妃娘娘慧眼!此箭箭杆上的玄鸟印记,确为后期拓印伪造!其边缘毛刺明显,衔接处有细微的粘合痕迹,与苏家军库真箭一体浇筑、光滑无痕的印记,截然不同!此箭……是赝品!”
轰!
真相如同惊雷,在承恩殿内炸响!
“赝品?!”萧景珩猛地看向高驰,眼神瞬间变得暴戾无比,“高驰!你作何解释?!这便是你搜出的‘铁证’?!”
高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殿下!殿下明鉴!末将……末将不知啊!这箭……这箭是侍卫从太子妃寝殿搜出……末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萧景珩怒极反笑,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脸色更加难看,“你不知?你一句不知,就想推脱干净?!若非太子妃心细如发,孤险些被你蒙蔽,铸成大错!来人!将高驰拿下!打入天牢!严加审讯!务必查出这支赝品箭矢从何而来!是谁指使栽赃陷害太子妃!”
侍卫如狼似虎般扑上,将瘫软在地的高驰拖了出去,只留下他绝望的哀嚎在殿内回荡。
“赝品”二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撕开了“铁证”的伪装,也动摇了整个构陷的基础!萧景珩看向苏晚棠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复杂,以及一丝被愚弄的难堪和……难以言喻的探究。这个女人……竟在如此绝境之下,仅凭一个细微的破绽,就扭转了乾坤?!
危机看似解除,但苏晚棠的心并未放下。高驰只是执行者,甚至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真正的幕后黑手,依然潜藏在暗处!她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彻底洗刷嫌疑,甚至……反戈一击!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萧景珩屈膝一礼,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悲凉:“殿下明察秋毫,还臣妾清白。然,刺客尚未伏法,幕后主使逍遥法外。此贼不仅欲置殿下于死地,更欲嫁祸臣妾,离间天家,其心可诛!臣妾斗胆,请殿下允准,臣妾愿协查此案,以证自身清白,亦为殿下分忧!”
协查?萧景珩眉头紧锁。让一个刚刚摆脱嫌疑的太子妃参与查案?这于礼不合。但……看着苏晚棠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想起她方才那惊人的冷静和洞察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或许……她真能找出线索?
就在萧景珩犹豫之际,苏晚棠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侍立的宫人。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身影上——静澜苑那个沉默寡言、负责跑腿的小太监,小顺子!
小顺子此刻正低垂着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方才高驰被拖出去时,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惶,没能逃过苏晚棠的眼睛!
“小顺子。”苏晚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嘈杂。
小顺子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奴才在……”
“本宫问你,”苏晚棠一步步走近,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笼罩过去,“本宫被禁足静澜苑的第三日傍晚,你借口去内务府领份例炭火,离开静澜苑约莫半个时辰。回来时,神色慌张,袖口内侧,沾着一点极细微的……松烟墨渍。那墨渍,与承平侯府惯用的特制松烟墨,气味色泽,一般无二。你……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小顺子心头!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看着苏晚棠!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连墨渍都注意到了?!
“奴……奴才……”小顺子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说!”萧景珩厉喝一声,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但眼中的寒光却更加慑人!
“是…是…是高统领!”小顺子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是高统领让奴才做的!他给了奴才一大笔银子!让奴才…让奴才趁搜查混乱时,把那支假箭塞进娘娘寝殿内室那只不起眼的旧衣箱夹层里!那墨渍…是…是奴才在承恩殿偏殿外等接头时,不小心蹭到廊柱上未干的墨迹…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求殿下饶命!求娘娘饶命!”
真相如同剥开的洋葱,辛辣刺眼!
高驰!果然是他!他利用职务之便,指使小顺子栽赃!而小顺子袖口的墨渍,竟阴差阳错地指向了承恩殿偏殿——林清漪的居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林清漪身上!
林清漪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她猛地从软榻上站起,身体摇摇欲坠,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委屈,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不!不是我!殿下!清漪冤枉!清漪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是…一定是高驰!是他!是他栽赃陷害太子妃不成,又想攀咬清漪!殿下明鉴啊!”她扑倒在萧景珩床边,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萧景珩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林清漪,又看看一脸平静却眼神锐利的苏晚棠,再看看磕头不止的小顺子,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乱如麻!高驰?林清漪?到底谁在说谎?!这东宫之内,竟已成了魑魅魍魉横行之地?!
苏晚棠冷眼旁观着林清漪的表演,心中冷笑。小顺子的供词,虽然指向了偏殿,但并未直接指认林清漪,更无实质证据。此刻,还不足以将这条毒蛇彻底钉死!但,足够了!高驰这个明面上的执行者已被拿下,栽赃的阴谋被戳穿,她的嫌疑已基本洗清!更重要的是,她成功地在萧景珩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针对的是林清漪,更是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东宫!
她不再看哭哭啼啼的林清漪,转向脸色铁青、疲惫不堪的萧景珩,再次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疏离:“殿下伤势未愈,不宜劳神。幕后真凶,自有大理寺与刑部追查。臣妾遭此无妄之灾,身心俱疲,恳请殿下允准臣妾回静澜苑静养。”
萧景珩看着苏晚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潭,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于她的冷静与洞察力,恼怒于自己被蒙蔽利用,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准。退下吧。”
苏晚棠不再多言,转身,挺直脊背,在所有人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出这依旧弥漫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承恩殿。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冰冷的脸颊,吹散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静澜苑依旧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肆虐过。云苓和芳草含着泪,默默收拾着残局。苏晚棠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危机暂时解除,但她知道,暗处的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獠牙,随时可能再次发动致命一击。
她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那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石子——那是方才在混乱中被撞倒的多宝格下滚出来的。石子冰冷粗糙,硌得她掌心生疼。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这无用的石子丢弃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忽然发现,这枚石子的表面,似乎被人用极细的刻刀,划下了一道极其隐晦的、指向某个方向的箭头!而在箭头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那是墨先生与她约定的紧急联络标记!
苏晚棠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将石子紧紧攥回掌心,如同握住了黑暗中唯一的火种。墨先生!他来过!他在这片狼藉之中,留下了指引!
她快步走到窗边,按照石子上的箭头方向望去——那是静澜苑后墙外,一片荒废已久的竹林深处。月光下,竹影婆娑,如同鬼影幢幢。
苏晚棠眼中,冰封的寒潭之下,骤然燃起两点幽深的火焰。她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竹叶清香的冰冷空气,将所有的疲惫、惊悸、愤怒都强行压下。
反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