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流席卷了帝京,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城,檐角垂挂的冰凌如同凝固的泪滴。然而,深宫内的肃杀,远胜于天时的严寒。皇后苏晚棠以凤印为令箭,搅动的风云非但未因寒冬而平息,反而在无形的疆场上,奔涌向更激烈的巅峰。
北境的烽火,终于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点燃了朝堂紧绷的神经。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如同染血的利刃,刺破了紫宸殿清晨的宁静!
> 北狄王庭背信弃义!悍然撕毁盟约,集结铁骑二十万,分三路猛攻云州、朔方、燕然三镇!守将猝不及防,苦战旬日,云州外围屏障飞狐峪已失!朔方粮道被断!燕然城被围!北境告急!十万火急!求援!求援!
战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位朝臣的心上!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大殿。主和派瑟瑟发抖,主战派怒发冲冠,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的惊惶。
高坐龙椅的萧景珩,脸色铁青,握着战报的手背青筋暴起。北境鹰隼,终于亮出了淬毒的利爪!他强自镇定,厉声喝问:“兵部!军情何以至此?!粮秣转运、军械补充、边镇布防,尔等是如何当差的?!”
兵部尚书李崇义早已汗如雨下,扑通跪倒:“陛下息怒!北狄狡诈,骤然发难……且……且今冬酷寒,远超往年,道路冰封,转运艰难……苏主事推行的新策虽好,然……然时间仓促,尚未完全显效……”他语无伦次,下意识地将责任推向推行新策不久的苏珩。
“仓促?尚未显效?”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人罕见的锐气与力量。苏珩出列,身姿挺拔如标枪,青色官袍衬得他眉宇间英气勃发。“李尚书此言差矣!黑风峪栈道已于半月前贯通,新粮道已通!第一批十万石军粮,五日前已由新漕运联保船队运抵朔方大营!若非新策,此刻朔方早已粮尽!”
他目光如电,扫过李崇义惊愕的老脸,转向御座,声音铿锵:“陛下!北狄来势汹汹,然其长途奔袭,补给线漫长,更兼天寒地冻,利守不利攻!当务之急,非议罪推诿,乃调兵遣将,固守待援!臣请命,即刻飞鸽传书三镇守将:云州军退守第二道防线‘铁壁关’,据险死守;朔方军依托新抵粮草,坚守待援;燕然城高池深,命其固守待援!同时,请陛下火速下旨:命陇右节度使率精兵三万,火速驰援云州;命京畿西山大营抽调精锐骑兵一万,携强弓劲弩,星夜驰援燕然解围!另,严令沿途州县,全力保障援军粮秣畅通!”
一席话,条理清晰,应对果断,直指要害!将李崇义的推诿驳斥得体无完肤,更展现出了远超其年龄的军事素养和全局视野!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惊叹!
“好!好一个固守待援,调兵遣将!”裴阁老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苏主事洞悉敌我,调度有方!此乃老成谋国之言!陛下,当机立断,速从其策!”
清流一派纷纷附和。连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勋贵,也被苏珩展现出的将门风骨和务实才干所折服。
萧景珩看着阶下那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年,再看看龙案上那份由苏珩主导、兵部职方司呈上的、详尽到沿途每一处驿站水源的北境布防及驰援方略……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猛烈冲击着他。这是苏晚棠的幼弟!那个他曾不屑一顾、甚至默许构陷的少年!如今,却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成为了力挽狂澜的砥柱!这背后,是谁的手在推动?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求与……恐惧,投向凤座。
珠帘微动。苏晚棠端坐凤座之上,明黄的凤袍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片掌控全局的沉静。她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苏主事所言,乃当下唯一可行之良策。兵贵神速,请陛下即刻下旨,依策而行。另,”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北境天寒,将士浴血,当厚赐抚恤,以励军心!户部即刻调拨库银五十万两,棉衣十万套,火速运往前线!若有延误克扣者,斩立决!”
“臣遵旨!”户部尚书连忙躬身领命,冷汗涔涔。
“准!”萧景珩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他看着苏晚棠,看着她在那至高凤座上挥洒自如、一言可定乾坤的从容,看着她对苏珩毫不掩饰的信任与支持……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毒蛇噬心。他才是皇帝!可在这决定帝国命运的关头,真正掌控局面、凝聚人心的,却是她!是他亲手推上后位、却又亲手撕毁了她所有希望的女人!
圣旨如雪片般飞出帝京。苏珩的方略被迅速执行。西山大营的精锐骑兵在楚骁的亲自率领下,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风雪,直扑燕然!陇右军也火速开拔。依托新粮道和新策的朔方军稳住了阵脚,铁壁关成了新的绞肉机。战局,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终于艰难地稳住了。
消息传回,朝野振奋!苏珩的名字,如同新升的将星,响彻朝堂!这位年轻的主事,以其过人的胆识、缜密的思维和力挽狂澜的功绩,彻底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也正式踏入了大周权力核心的门槛。清流视其为栋梁,勋贵不敢小觑,连最顽固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此子前途无量。
***
夜幕降临,承恩殿内却灯火通明。一场小范围的御前军机会议刚结束,疲惫的臣子们告退。殿内只剩下萧景珩一人,对着巨大的北境舆图,沉默伫立。地图上,代表敌军的黑色箭头依旧狰狞,但代表己方防线的红色标记,已顽强地构筑起新的壁垒。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名字——苏珩,以及他背后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萧景珩没有回头,以为是添茶的内侍。
一股极其清雅的、带着冷冽梅香的熟悉气息,却悄然飘入鼻端。不是龙涎,不是脂粉。
萧景珩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缓缓转过身。
苏晚棠静静地站在殿门口。她没有穿繁复的凤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外罩一件银狐裘斗篷,发间仅簪了一支素银梅花簪。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紫檀食盒。昏黄的宫灯在她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衬得她眉眼沉静,如同月下寒梅。
她是来……送宵夜?
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萧景珩的脑海,随即被巨大的、混杂着期待、惶恐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淹没。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那清冷的梅香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陛下操劳国事,夜深露重,臣妾熬了些参汤,聊以暖身。”苏晚棠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她将食盒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做过千百遍。
萧景珩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干涩的一句:“……有劳皇后。”他看着那食盒,又看看她沉静的侧脸,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悔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他想起了洞房之夜的冷漠,想起了撕毁诏书的疯狂,想起了强立她为后的屈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晚棠并未停留,也未看他。她放好食盒,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幅摊开的北境舆图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微微屈膝:“陛下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她转身欲走。
“晚棠!”萧景珩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苏晚棠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萧景珩粗重而压抑的呼吸。
他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的背影,一股灭顶般的孤寂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数年的时光,那些被他忽视的、错过的、亲手毁掉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现。她的隐忍,她的锋芒,她的智慧,她的决绝……还有此刻,她送来参汤时那短暂而虚幻的、如同施舍般的暖意。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你……”萧景珩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哽咽,“你……才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
这句话,如同迟暮的帝王,在空寂的陵墓前,对着早已消散的旧梦,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充满了悔恨、不甘、刻骨的眷恋,以及……永恒的失去。
苏晚棠静静地听着。她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坚韧。她微微侧首,露出小半张清冷的侧脸,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最终却归于一片深潭般的沉寂。
她没有回应。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微微颔首,如同接受一个无关紧要的称谓。然后,抬起脚步,月白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一步步,走出了这座依旧弥漫着他痛苦与悔恨的承恩殿。
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萧景珩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双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滴落在御案上那份染血的北境战报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他帝王生涯中,最浓重、最无力的一笔悔恨。
***
静澜苑,书房。
墨先生传来的最新素帛在烛火上化为灰烬。上面的字迹却深深烙在苏晚棠脑中:
> 鹰隼折翼,内乱已生(北狄因盟约泄露内讧)。西山虎踞,利爪已砺(楚骁掌控西山大营)。潜龙入海,风雷在即(苏珩掌控兵部北境机枢)。断锁之钥,子时冷井。待风止雪霁,便是凰翔九天时。
北狄内乱,危机解除!楚骁坐稳西山!苏珩掌控兵部北境命脉!所有布局,皆已圆满!脱身的最后一步——“断锁之钥”,就在今夜子时,冷宫废井!
苏晚棠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深冬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沫涌入,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她望向冷宫的方向,那片被遗忘的、象征着绝望的废墟。眼底深处,那片沉寂了太久的冰海,终于燃起两点炽热而明亮的星火。
山河为弈,乾坤已定。
帝心悔迟,于她何干?
她的山海,在宫墙之外,在风雪之后,在那片即将破晓的、无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