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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点十三分的咖啡店，磨豆机轰鸣声准时刺破蓝调。梅雨季的霉斑在书页间蔓延，像某种顽固的皮肤病。
古子成的指尖悬在《山音》的扉页上，咖啡店顶灯突然闪烁了两下，他低头看着故事最后的结局，字迹被指纹反复描摹得几乎穿透纸背，他知道他要和这个故事说再见了。
淅沥的雨声给这座城市蒙上静娴的氛围。
“您好，本店快要打烊了，如有需要本店可以为您提供雨伞”
......
......
......
提问者的声音在第三次重复时终于穿透空气，古子成没有抬头。
他的睫毛颤动两下，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下颌——这是手语里“我”的起始动作。接着伸开双手，在胸前摆动了几下便越过提问者埋头离开
［不用］
留下原地的服务员尴尬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哑巴吗?”
......
路灯在水洼里碎成二十七片光斑，每走七步就碎掉一片。
古子成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巷口传来纸箱翻倒的声响时，古子成的鞋正碾过一片落叶，叶脉破裂的声音与微弱的猫叫同时刺破雨声。纸箱边缘探出两只灰白的爪子，奶猫的耳朵在雨中耷拉成两片半透明的花瓣。他站在两步之外，左手食指无意识紧握伞柄，摩挲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转眼小猫已经蹒跚着蹭到他鞋边，鼻尖在雨滴里泛光。
“.......”
喉结动了动，咽下的音节变成很轻的鼻息。他还是做不到丢下它不管，他手指提起小猫脖颈放入自己的怀中，食指微微蜷起，转而用指节蹭了蹭小猫潮湿的鼻头。古子成望着怀里这个摇晃的毛团，毛发被风吹成一簇。
一人
一伞
一猫
消失在夜色中......
古子成望着眼前的漆黑，打开灯空无一人，又回到这个家。
“回来啦?”听见有人回家，张妈的声音边从一楼里屋传出，看到是古子成，担忧地跑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古回来了啊，这下雨天你有没有淋湿啊，要不要吃点东西？”古子成用手语比划“吃过了”，转头抱着怀里的小猫向二楼房间走去。
“明天降温，我给你毛衣都烘过了。”
看着小古单薄的背影，张妈眉间尽是担忧。她在这个家当了十多年的保姆了，以前的小古不是这样的。五岁的他像颗跳跳糖，家里永远回荡着他的声音。虽然古子成的父母总是忙于工作，但还有爷爷奶奶陪他。“奶奶你看！”他举起蜡笔画，颜料顺着腕骨滴到卷起的裤管上，绽开一串彩色的小太阳。那时候他的眼睛是会发光的，他爱张开翅膀假装飞机，红色连帽衫的带子在空中飘成直线。“爷爷追不上我！”洋溢的笑声也惊起了一群白鸽，所有玩具也会都被他赋予生命。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他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之后吧。
他记得最后一次去医院时，爷爷的手已经瘦得像枯枝，可还是固执地要给他剥橘子。“吃吧，甜的。”可那瓣橘子分明是酸的，酸得他眼眶发烫。再后来病情恶化，爷爷进ICU时，他却因为置气没能去医院，再见到爷爷时，已是在葬礼上，看着黑白照片里爷爷的笑脸，喉咙里堵塞了一团棉花。
奶奶在不久后也去世了，她是在睡梦里走的，安静得像一片雪融化。但其实她走的那晚，古子成就在身旁，他明明醒了，却假装睡着，以至于奶奶轻声叫他的名字，他也没应。他不想接受，也不敢接受。如果他不哭，不承认，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就还在？
他的存在从此被世界剔除，
起初成爸成妈还会用道歉包裹借口。
母亲把新买的乐高倒在茶几上，塑料包装窸窣作响。"这次真的调不开行程，"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划过他刘海，"下次家长会..."她的香水是陌生的木质调，盖住了记忆里温柔的玫瑰气息。
父亲则习惯用转账记录表达歉意。深夜的书房门缝漏出亮光，他听见里面传来视频会议的声音。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某种摩斯密码——5k代表错过运动会，2w是小学毕业典礼的明码标价。
后来连借口都变得稀薄。
母亲开始用助理的手机发短信：「在开会，让张妈签字」
父亲把备用钥匙交给司机：「自己挑台电脑」
视频通话的窗口越来越小，最后缩成通知栏上一个静止的红点。
最伤人的是那些无意识的破绽：
- 母亲在视频里脱口而出的"小杰"，可.......
那是张妈儿子的名字啊
- 父亲问"你喜欢吃榴莲吗" ，是的，他很喜欢，小时候还因为榴莲过敏进过医院
- 他生日那天两人不约而同寄来同款手表
现在他学会在家长群屏蔽消息，把"爸妈"存成联系人而不是快捷键。偶尔母亲突然回家，他会条件反射般问："需要帮您叫车吗？"——像对待一位迷路的客人。
而父亲最后一次摸他头发时，他下意识躲开了。
那掌心悬在半空的零点三秒，比所有缺席的岁月都漫长。
他的姐姐也是座行走的冰山，更是悬着的一把刀。
他的记忆里只剩下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咔哒”声，对他从来都是厌烦的脸色，踹开房门，“又在装模作样?”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翻动着他的作业，指甲在纸页上刮出细小的声响。“这种题都能做错?”她的冷笑让他后背渗出冷汗，“脑子被狗吃了？”
他早已摸清规律：当姐姐把打火机开合超过三次却不点燃，必须在三分钟内消失。
如果她开始用无名指敲击玻璃杯到达一定频率，接下来就会摔东西。
如果她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时，连呼吸都要放轻。
索性最近几年姐姐已经出国，她的模样在古子成脑海里都变得迷糊。
之后，整个世界便为他关掉了色彩，他的声音一点一点消失了，曾经会发问的嘴唇现在紧抿成苍白的直线。
渐渐地，他学会了把呼吸调成静音。青春期的情绪将他撞得粉碎，让他无法呼吸，他开始厌恶自己的存在，想将自己从这个世界删除。十二岁的古子成成了被擦除的铅笔画。即便是以前很喜欢的张妈，现在也只是用着手语机械地回答。
.......
回到房间后，古子成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小猫身上的水分，并搭了一个属于它的小屋。
“这下，你不是无家可归的了”
小猫慵懒地躺在窝里，似是太累了，不一会便倒下睡着了。古子成知道，它也需要时间适应。
深夜，安静得只听得见雨声和心跳。许是咖啡的缘故，古子成并无睡意，于是他在凌晨三点十七分登录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像素游戏。因为过于复杂的天气系统和缺乏其他功能，早被大多数玩家抛弃。但正是这种荒芜感吸引了他——在这里没人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不会在意他种了什么。他喜欢这里，喜欢那些永远种不满的田地，喜欢不会主动搭话的NPC。
可今晚有些不对劲。
他操纵角色跑到自己经营的橘子农场，发现本该空着的3号田里，整齐地种着一排橘子幼苗。系统显示「种植者：Sonnet」。
他感到诧异
橘子是冷门作物，大部分玩家都选择种草莓或南瓜，在这个游戏里橘子也算是最不赚钱的作物。也只有他知道，这种作物在游戏里的像素形态——橙黄果实上带着浅色斑点——和爷爷生前给他剥的一模一样。
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聊天框空空如也，整个服务器寂静得像被按了静音键。
突然，画面边缘出现一个像素小人。
ID「Sonnet」的角色穿着黑色夹克，手里握着那个水壶，在他身边坐下。
今晚的月光特别好，像素世界的橘子叶上滚动着亮点，他盯屏幕看了很久，久到游戏里的月亮都移动了位置。最后慢慢打字：「我爷爷说......橘子要在月光照到第二课松树时摘」
发送完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这时五年来第一次，他向陌生人提起爷爷。
他立马打字：「你怎么知道要种橘子？」
对方回复：「猜的。你总隔三天凌晨上线，而橘子是唯一需要三天浇一次水的作物。」
停顿。
又一行字浮现 ：「那你是用种橘子在回忆你爷爷吗，你每次收货后会把十分之一留在仓库，像是故意留给什么人，或许.......」
他的呼吸停滞了，确实是如此，爷爷生前经常给他剥橘子吃，而现在，一个陌生人用不存在于游戏的数据，复刻了他最私密的记忆。
.........
窗外，真正的月光漏进来，如今正和屏幕里的像素小人渐渐重叠。
「要一起等它们成熟吗?」
对面的消息传来
过了许久，光标闪烁三下，回复如期而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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