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新来的？？

2008年9月15日，星期一。空气里还黏着夏天尾巴的燥热，又被初秋的晨风搅得有些稀薄不清。我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行李箱，轮子在樱华高中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又突兀的“咕噜咕噜”声，像个笨拙的闯入者，一路碾过那些穿着整洁校服、步履匆匆的身影投来的好奇或淡漠的一瞥。

高二（3）班的门牌钉在走廊尽头。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那点陌生的干涩，我抬手敲了敲敞开的门板。

“请进。”一个清亮悦耳的女声应道。讲台后站着位年轻的女老师，利落的短发，米色针织衫衬得气质温婉，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审视与温和。“你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张天琦吧？我是班主任傅诗淇。”

我点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是。”傅老师微笑着示意我上讲台做自我介绍。下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高中小群体特有的、对新来者的集体审视。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我简短地报了名字，视线扫过下方——有人埋头书本，有人托腮神游，有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靠窗倒数第二排，一个留着齐整黑长直、发尾带着明显姬发式弧度的女生，正用铅笔在摊开的速写本上快速勾勒着什么，长长的齐刘海几乎遮住眉眼，侧脸线条柔和得像易碎的瓷器。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这是我对凌小希的第一眼印象。

“张同学，你的座位在那里。”傅老师指向教室中段一个靠过道的位置。

道谢，拎包，走过去。刚落座，椅子还没焐热，一股细微却呛人的粉尘气息毫无征兆地当头罩下！白茫茫一片，像下了一场迷你的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钻进鼻孔，刺激得我忍不住呛咳起来。教室里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又迅速被傅老师一声“安静！”压了下去。

我狼狈地拍打着头发和肩膀上的粉笔灰，抬眼寻找源头。斜前方，隔着一个座位，一个剪着俏皮短发的女生正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显然憋笑憋得辛苦。见我望过去，她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转过头，冲我眨了眨眼。那双眼睛弯成了狡黠的月牙，闪着恶作剧得逞的、亮晶晶的光，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的、灿烂又欠揍的笑容，像只刚偷吃了十条小鱼干的猫。吴郴栎。这个名字和这张恶作剧后毫不心虚的脸，瞬间烙印进我脑子里。

傅老师无奈地瞪了吴郴栎一眼，递给我几张纸巾：“别理她，她就这性子。快擦擦。”又转向全班，“班长，义翔飞，下课后带张同学熟悉下校园环境。”

被点名的男生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他闻声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反射着冷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任何表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姿态，像一尊精密运转的机器在接收指令，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屏障。这就是班级的偶像？优等生的气场果然与众不同。

第一堂课是数学。枯燥的公式在傅老师温和的讲解下似乎也少了些棱角。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被斜前方那个身影吸引。吴郴栎根本没在听课。她正低着头，手指在课桌下飞快地按着什么——八成是在发短信或者玩贪吃蛇。过了一会儿，她又戳了戳前座那个身材结实、剃着板寸头的男生陆小寒的后背。陆小寒不耐烦地扭了下肩膀，吴郴栎却锲而不舍，直到对方无奈地回头，她才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句什么，脸上带着促狭的笑。陆小寒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转了回去，后脑勺都写着“懒得理你”。

教室另一角，那个黑长直的女生凌小希，不知何时停下了画笔。她单手托着腮，望着窗外湛蓝天空里缓慢移动的云朵，眼神放空，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像栖息在花瓣上的蝶。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柔软的发梢和半边脸颊上跳跃，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静谧。她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气泡，隔绝了数学课的沉闷和吴郴栎制造的小小骚动。直到傅老师点她名字回答问题，她才如梦初醒般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懵懂的茫然，磕磕绊绊地答了几句，竟然也答到了点上，然后才重新坐下，继续她的神游天外。

午休的铃声像是解开了某种束缚。教室瞬间活了过来，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喧哗声、饭盒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义翔飞如约出现在我桌旁，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温度：“走吧，张同学。”他的介绍极其高效，路线清晰得像一张打印好的地图：“食堂，左转直走。图书馆，右转尽头。体育馆，穿过中央花园。操场，体育馆后面。教师办公室，同一楼层东侧。完毕。”他抬腕看了看表，“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回座位了。”没等我回答，他已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都是浪费。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我独自在陌生的校园里晃荡。穿过连接教学楼与综合楼的空中连廊时，一阵极细微、断断续续的钢琴声飘了过来，像被风吹散的羽毛。我循着声音，推开了音乐教室虚掩的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架旧钢琴沐浴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琴凳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琴谱，旁边是一个粉色的、印着卡通草莓图案的便当盒，盒盖掀开着，里面是几块精致得不像话的草莓奶油蛋糕。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油香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

琴声来自隔壁的乐器准备室。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缝。

凌小希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架立式钢琴前。她的黑发柔顺地垂落肩头，姬发式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盈地跳跃、落下，流淌出的旋律熟悉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感——是《Stories》，那首带着宿命般哀伤的曲子。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完全沉浸其中，肩膀随着旋律有极细微的起伏。

我屏住呼吸，怕惊扰了这画面。

突然，一个极不和谐的重音猛地砸响！琴声戛然而止，像被利刃硬生生切断。

凌小希放在琴键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脊背瞬间绷得僵直。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午后的阳光只能照亮她半边脸颊。那未被照亮的半边，隐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阴影中，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片刻前沉浸于音乐的空灵，也不是教室里那种懵懂的柔和。那是一种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的目光，像深冬结冰的湖面，毫无温度地穿透空气，精准地钉在我脸上。仿佛瞬间换了一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眼神里没有属于凌小希的半分天真，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漠然。时间被拉长、粘稠。她只是这样冷冷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无形的压力却沉沉地压了过来。**我僵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还是刚才那个安静弹琴的女孩吗？这突如其来的、判若两人的转变让我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了我旁边。是孔林威。那个在教室里总是坐在角落，沉默得像道影子、喜欢画画写小说的男生。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乐器准备室门口，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东西。

他完全没有看我，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牢牢锁住钢琴前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径直对里面的“凌小希”说：“新来的，不懂规矩。”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别打扰她。也别碰她的东西。”

说完这句，孔林威才像是刚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侧过脸，目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警告，也有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怜悯。然后，他伸出手，将手里那张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片小小的、压得平整的樱花书签。淡粉色的花瓣早已褪色，边缘微微卷曲，凝固着上一个春天的记忆。

“给你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目光却再次投向室内那个冰冷的身影，像是在确认某种对峙的状态，“欢迎来到樱华。这里……有些东西，别深究。”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最好也别碰。”

乐器准备室里，那双冰冷的眼睛依旧牢牢锁住门口的方向。孔林威递出书签后，便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站在我身侧，像一道沉默的界碑，隔在我与门内那未知的寒意之间。空气里的奶油甜香似乎被冻住了，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若有似无地缠绕在鼻端，还有那凝固在琴键上的、沉重的寂静。

我下意识地接过了那片樱花书签。薄薄的纸片带着一点被长久摩挲后的微凉和柔软，指尖触碰到褪色的花瓣纹理，仿佛能感受到上一个春天残留的、脆弱的气息。孔林威没再看我，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门缝前，身体语言明确地传递出“离开”的信号。

门内，阴影中的“凌小希”**——那个散发着完全陌生气息的存在——**依旧维持着那个冰冷凝固的姿态，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下一步动作，但那种无声的压迫感却像冰冷的潮水，从门缝里蔓延出来。

我捏紧了书签，指尖传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感，对孔林威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脚步踏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身后那两道目光——孔林威沉静的，门内那冰冷**（且陌生）**的——似乎一直黏在我的背上，直到拐过走廊的转角才骤然消失。午后的阳光重新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头缝里渗进来的寒意和巨大的困惑。**刚才那是什么？凌小希怎么了？孔林威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无数问号在我脑中盘旋。

下午的课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吴郴栎似乎收敛了一点，没再搞出粉笔灰级别的恶作剧，但小动作依旧不断——给前座的陆小寒后背悄悄贴了张画着猪头的便签纸，被陆小寒发现后气鼓鼓地撕掉，回头瞪她时，她又无辜地眨巴着眼睛，仿佛那纸片是自己飞上去的。她偶尔也会回头，目光越过中间的座位，朝我这边瞄上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和尚未消退的促狭笑意。我低头看着摊开的课本，余光却留意着靠窗的位置。凌小希已经回来了，安静地坐在那里，重新拿起了速写本。她的侧影在下午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长发顺滑，姬发式的线条温顺地贴着耳廓。她微微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神情专注而恬静，仿佛音乐教室里那个冰冷锐利的存在从未出现过。只有她偶尔无意识蜷缩一下的手指，或是对老师提问时那瞬间闪过的、不易察觉的茫然停顿，才泄露出一点点微澜。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宣告着一天课程的结束，也点燃了校园的另一种活力。走廊上人声鼎沸，喧闹的音浪几乎要掀翻天花板。黑板旁边的公告栏成了临时的风暴眼，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学生，花花绿绿的社团招新海报贴得满满当当。

“华文社！寻找热爱文字的灵魂伙伴！品读经典，激扬文字，每周五放学后，期待与你相遇！” 一张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海报尤其醒目，旁边还用墨笔画了几片飘逸的竹叶。

“足球社招新！绿茵场上挥洒青春！是兄弟就来踢球！” 粗犷有力的字体，配着一个带球狂奔的简笔小人。

“篮球社！无兄弟，不篮球！加入我们，制霸樱华！” 旁边不甘示弱地贴着篮球社的海报。

“轻音部！用音乐点燃热血！主唱、吉他手、键盘手、鼓手、贝斯手……虚位以待！” 海报设计得相当摇滚。

还有动漫社、茶道社、摄影社……各色海报争奇斗艳，社团名称和活动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几个社团的学长学姐站在人群外围，卖力地吆喝着，试图从人堆里捞出几个潜在的新成员。

吴郴栎像条灵活的泥鳅，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了最前面。她踮着脚尖，手指点着海报，侧头和旁边一个身材高挑、留着利落中长发、眉宇间带着点英气的女生菲菲兴奋地说着什么。菲菲一手叉腰，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吴郴栎肩上，微微低头听她讲，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大姐头式的笑容。吴郴栎说着说着，像是要挣脱那亲昵的“魔爪”，肩膀一缩就想往旁边溜，菲菲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了回来，故意揉了揉她的短发，惹得吴郴栎哇哇抗议。

陆小寒则目标明确地挤在篮球社和足球社的海报前，摸着下巴，似乎在认真权衡加入哪个更能展现他“迷之自信”的运动天赋。

孔林威没有凑近人堆。他站在人群外围几步远的地方，背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密集的沙沙声。他的位置，恰好能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看到公告栏前那个安静的身影。

凌小希站在人群边缘，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奋力向前挤。她微微仰着头，目光安静地掠过一张张色彩斑斓的海报。当视线落在那张写着“华文社”三个遒劲毛笔字、画着飘逸竹叶的海报上时，她的目光停顿了。时间仿佛在她周身凝固了一瞬。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丝难以捕捉的、深藏的怀念，或者别的什么更沉重的东西，在她眼中漾开，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的懵懂。她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像一株生长在喧闹河流边的水仙。

我没有立刻挤进人群。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片薄薄的樱花书签。褪色的花瓣纹理在指尖下清晰可辨，带着孔林威指尖残留的微凉。书签的凉意似乎渗进了皮肤，而公告栏前那张写着“华文社”的墨色海报，则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凌小希眼中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到了我这里。

吴郴栎被菲菲半搂着挣脱不开的夸张表情，陆小寒摸着下巴对运动海报的认真权衡，义翔飞目不斜视、以最高效率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的冷峻侧影，楠楠沫举着手机兴奋地拍摄动漫社海报上某个二次元角色的闪光灯…… 这些鲜活的碎片在喧闹的背景音里旋转、碰撞。

孔林威靠着墙，铅笔的沙沙声依旧细密地响着，他低垂的视线偶尔抬起，精准地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那片“华文社”的海报，以及海报前那个安静的黑长直背影上。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的水，守护着水底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海报：足球、篮球、轻音、动漫、茶道……最后，也落在那片墨写的竹叶上。

指尖的书签，花瓣的脉络在口袋里微微发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琥珀包裹，凝滞、透明。里面封存着初绽的樱，冰冷的眼，褪色的书签，墨写的竹叶，以及无数即将开始或早已埋藏的故事线头。它们交织缠绕，在这所名叫樱华的校园里，在我踏入的第一天，无声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