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那片褪色的樱花书签,像一枚小小的封印,把午休时乐器准备室里的冰冷目光和孔林威那句晦涩的警告,牢牢锁进了记忆深处。那巨大的困惑和寒意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课间的喧闹和眼前花花绿绿的社团海报暂时冲淡。
我靠在冰凉的走廊墙壁上,目光扫过公告栏前的众生相。吴郴栎终于从菲菲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正踮着脚,手指戳着轻音部的海报,侧头对菲菲兴奋地说着什么,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菲菲则抱着手臂,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她,嘴角噙着无奈又宠溺的笑。
“喂,新来的!”一个带着点自来熟的声音插了进来。陆小寒不知何时溜达到了我旁边,他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下巴微扬,视线在我脸上和公告栏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他那标志性的迷之自信。“看花眼了?选社团就跟选对手一样,得挑最能发挥实力的!篮球怎么样?”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胳膊,“哥带你飞!”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陆小寒,你、你上次训练不是把球扣到傅老师头上了吗……”说话的是肖宇梁。他个子不高,站在陆小寒旁边显得更瘦小些,眼神躲闪,似乎不太习惯主动搭话。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吴郴栎的方向,又迅速垂下,耳根有点泛红。
陆小寒被揭了短,脸一红,梗着脖子嚷道:“那、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傅老师都说我弹跳力惊人了!”他试图找回场子,转向我,“别听他的,新来的,考虑考虑?足球也行!咱校队缺个强力前锋!”
“哼,就你那脚法,球门在哪儿都找不着吧?”吴郴栎像只嗅到八卦气息的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拆台。她狡黠的目光在我和陆小寒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点看好戏的笑意。“张天琦是吧?别信他吹牛。要我说,加入我们动漫社吧!楠楠沫也在哦!”她朝不远处正举着手机对着动漫社海报猛拍的楠楠沫努了努嘴。
“吴郴栎!谁、谁吹牛了!”陆小寒气得跳脚。
“我作证,陆小寒同学上周友谊赛,一脚把球踢进了自己家球门。”一个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幽幽传来。叶铎黑不知何时也站在了人群外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
“叶铎黑!你闭嘴!”陆小寒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声。肖宇梁也忍不住抿了抿嘴,但看到陆小寒恼羞成怒的样子,又赶紧低下头。
菲菲走过来,一把揽住吴郴栎的肩膀,像护住自家的小猫:“好啦好啦,别欺负老实人。”她对我爽朗一笑,“张同学是吧?别理他们闹腾。选自己真正喜欢的就行。不过……”她低头看看怀里试图挣扎的吴郴栎,笑容加深,“要是选动漫社,姐姐罩着你,保证没人敢欺负你妹妹。”
“菲菲!谁是你妹妹!”吴郴栎抗议无效,被菲菲搂得更紧了。
这场小小的骚动中心,凌小希依旧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她似乎对这边的闹剧毫无所觉,目光依旧落在那张“华文社”的海报上,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透过那墨写的字迹和竹叶,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孔林威没有参与任何讨论。他站在几步开外,背着一个普通的单肩书包,手里并没有拿着画板。他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喧闹人群的缝隙,落在凌小希沉静的侧影上。那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沉静的守护意味,像无声的潮汐,围绕着一座孤岛。当凌小希的手指蜷缩时,他搭在书包带上的手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华文社……”我低声念出海报上的字。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那褪色的樱花书签,凌小希骤变的冰冷眼神,孔林威晦涩的警告,还有此刻她凝视这张海报时眼中那难以言喻的怀念……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某个未知的、与“华文”相关的核心。
“哟,新同学对华文有兴趣?”义翔飞冷峻的声音突然在身旁响起。他不知何时收拾好了书包,站在我旁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又瞥了一眼那张海报,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本能的优越感。“华文社……活动时间固定,要求成员有相当的古典文学基础和文字功底。不是随便玩玩的地方。”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社团章程,却透着一股划分界限的意味。说完,他微微颔首,算作告别,便迈着精准高效的步伐,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离开了。那背影挺拔、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尺子,丈量着与周遭喧闹的距离。
义翔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好奇火花。古典文学基础?文字功底?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书签,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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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是体育课。九月底的天气依然带着夏末的余威,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塑胶跑道和绿茵场。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熟的味道和少年人蓬勃的荷尔蒙气息。
“今天测八百米和一千米!男生一千!女生八百!按学号分组!”体育老师的大嗓门在操场上回荡。
男生们哀嚎一片。陆小寒却像打了鸡血,原地蹦了两下,拍着胸脯:“小意思!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风的速度!”他还不忘朝我这边扬了扬下巴,意思是“看哥的”。
肖宇梁站在队伍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下意识地看向女生组那边正在做热身运动的吴郴栎。吴郴栎正笑嘻嘻地和菲菲说着什么,短发被汗水粘在额角,显得活力十足。肖宇梁的目光追随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声加油,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用力地踩了踩脚下的跑道。
“女生组!第一组准备!”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
吴郴栎就在第一组。她站在起跑线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还不忘回头朝菲菲做了个鬼脸。菲菲叉着腰,对她喊:“臭丫头,别跑最后给我丢脸!”
“预备——跑!”
女生们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吴郴栎起跑很猛,冲在了前面,红色的运动服在跑道上格外显眼。她的步伐带着一种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冲劲,像只撒欢的小鹿。
然而,这种猛冲的跑法显然缺乏持久性。刚跑完第一圈,她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急促,小脸也憋得通红。眼看后面的同学一个个超过她,她脸上那点不服输的倔强更明显了,咬着牙拼命想加速,脚下却越来越沉。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或许是体力透支,或许是跑道不平,又或许是单纯地倒霉——吴郴栎的右脚在弯道处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平衡,“哎呀”一声惊叫,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郴栎!”菲菲脸色一变,第一个冲了过去。
操场上一阵小小的骚动。女生们停了下来,围拢过去。男生这边也伸长了脖子。
肖宇梁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冲出队伍,身体已经前倾,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死死盯着跑道上那个跌倒的身影,嘴唇抿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想冲上去,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名为“内向”的枷锁牢牢锁住,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座压抑的火山。
体育老师和几个女生已经扶起了吴郴栎。她捂着膝盖,疼得龇牙咧嘴,漂亮的运动裤擦破了一大块,露出的皮肤上渗出血丝,沾满了沙砾。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怎么样?能动吗?”体育老师皱着眉问。
吴郴栎试着动了动腿,立刻“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小脸皱成一团,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疼,更多是觉得丢脸和懊恼。菲菲心疼地搂着她,一边安慰一边检查她的伤口。
人群外围,凌小希安静地站着。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围上去,清澈的大眼睛里映着吴郴栎狼狈哭泣的样子。那懵懂的神情里,似乎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她默默地掏出了一方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小手帕——那种现在很少见到的、带着精致蕾丝花边的旧式手帕——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缝隙,递到了吴郴栎面前。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别……哭?”凌小希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不确定,像是在重复某个记忆深处的指令,眼神里有着纯粹的关切。
吴郴栎愣了一下,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这方干净的手帕,又看看凌小希那张写满懵懂关切的脸,一时间竟忘了疼,也忘了哭。她抽了抽鼻子,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眼泪和脸上的灰,瓮声瓮气地说:“谁、谁哭了!是沙子进眼睛了!” 只是那红红的眼圈和带着鼻音的声音毫无说服力。
菲菲看着凌小希,眼神柔和了许多,低声对吴郴栎说:“快谢谢小希。”
吴郴栎别扭地嘟囔了一句:“……谢谢。”
凌小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齐刘海下的大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安静又有些生涩的笑容。阳光落在她黑长直的头发上,柔顺得像一匹缎子。
站在人群外的孔林威,看到凌小希递出手帕、露出笑容,他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他始终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像一个无声的守望者。
肖宇梁看到吴郴栎似乎没什么大碍,被人扶去了医务室,这才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掌心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月牙印。他低下头,默默退回了队伍里,仿佛刚才那激烈的内心挣扎从未发生过。
陆小寒目睹了全程,抱着手臂,用一种事后诸葛亮的语气小声对我嘀咕:“看吧,我就说,跑那么猛容易出事!还是踢球稳当!”
放学后的社团报名点设在教学楼一楼的空教室。几张课桌拼在一起,上面立着各个社团的名牌,负责登记的学长学姐们坐在后面。
教室里比公告栏前更热闹。空气中混杂着青春期的兴奋、犹豫和一点点装模作样的成熟。楠楠沫已经兴高采烈地在动漫社的报名表上签下了名字,正叽叽喳喳地和负责登记的学姐讨论着最新番剧。菲菲陪着膝盖上贴了块大纱布、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吴郴栎,似乎在极力说服她加入自己所在的学生会纪律部,吴郴栎则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
陆小寒目标明确,龙飞凤舞地在篮球社和足球社的报名表上都签了名,拍着胸脯对登记的学长说:“两个都报!哥没问题!”惹来学长一个哭笑不得的白眼。
肖宇梁在人群里徘徊,目光在几个社团的牌子间游移不定,最终,他像是鼓足了勇气,走到足球社的桌前,拿起笔,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有些拘谨。签完后,他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迅速放下笔,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教室,甚至没敢看一眼旁边正在和菲菲拉扯的吴郴栎。
叶铎黑则站在教室角落,双手插兜,目光扫过那些喧闹的报名点,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似乎在观察某种群体性行为样本。他最终既没有走向学术氛围浓厚的辩论社,也没有选择任何运动社团,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我的目光在“足球社”和“华文社”的牌子之间来回逡巡。足球社那边气氛热烈,几个穿着球衣的学长正在大声吆喝,描绘着绿茵场的激情。华文社这边则显得冷清许多。负责登记的是一位戴着眼镜、气质文静的学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只在有人上前询问时才抬起头温和地解答。
午休时那冰冷的眼神和孔林威的警告在脑中一闪而过。义翔飞那带着优越感的评价也言犹在耳。古典文学基础?文字功底?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更适合握鼠标还是握毛笔?
“同学,对华文有兴趣吗?”温和的声音响起。华文社的学姐不知何时抬起头,微笑着看向犹豫的我。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
“嘿!张天琦!”陆小寒的大嗓门插了进来,他一把勾住我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我往足球社那边带,“别犹豫了!是男人就来踢球!我们队就差个你这样的了!走走走,签名去!”他力气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我被他的热情裹挟着,踉跄地走向足球社的桌子。喧闹的人声,陆小寒兴奋的喋喋不休,足球社学长递过来的笔和报名表…… 在这一切的包围下,我下意识地接过了笔。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后看了一眼华文社那边。
凌小希不知何时也来了。她安静地站在华文社的桌前,纤细的手指拿起笔,在那张略显冷清的报名表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凌小希。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姬发式的发尾温顺地贴着颈侧。
孔林威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签下名字。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更加坚定。然后,在凌小希放下笔转身离开后,他才走上前,同样在华文社的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
我收回目光,看着眼前足球社的报名表。陆小寒还在旁边一个劲地催促:“快签快签!以后就是兄弟了!”
笔尖悬停在纸上。一边是陆小寒那充满力量感的胳膊,是绿茵场上汗水蒸腾的热烈画面;另一边,是褪色的樱花书签,是午休时那骤然中断的《Stories》旋律,是凌小希凝视华文社海报时眼中那抹深藏的怀念,还有孔林威那沉静守护的背影。
最终,笔尖落下。我在足球社的报名表上,签下了“张天琦”三个字。
陆小寒满意地用力拍了下我的后背:“好兄弟!以后哥罩你!”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心脏深处,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轻轻叹息。那枚樱花书签在口袋里,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在绿茵场喧嚣的土壤下,无声地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