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社的活动室弥漫着一股汗味、泥土味和旧皮革混合的独特气息。训练后的第一次集合,更像是一场充满荷尔蒙的“下马威”。陆小寒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以极其“热情”的方式罩着我。
“接球!”一声大吼伴随着一个力道十足的传球直冲我面门而来。我下意识地抬脚去停,球却像颗炮弹,狠狠砸在我小腿迎面骨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没站稳。
“噗!”旁边几个高年级的学长没忍住笑出声。
陆小寒跑过来,大力拍着我的背,一脸“哥是为你好”的表情:“怎么样,新来的!力道足吧?就得这么练!这叫适应强度!想当年哥刚进队的时候……”他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光辉历史”。
肖宇梁站在不远处,默默做着拉伸。他看到我被球砸中,脸上掠过一丝感同身受的紧张,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更认真地压着自己的腿。他加入足球社,大概是为了离某个身影更近一些,只是这第一步,似乎就充满了未知的艰辛。训练时,他总是显得有些笨拙和局促,传球失误,跑位犹豫,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眼神里带着努力却不得其法的迷茫。
“喂!肖宇梁!看球啊!”又一个传球飞向他,他手忙脚乱地去接,球却从脚边溜走了,引来几声善意的哄笑。他脸涨得通红,飞快地跑去追球,背影带着点狼狈。
“啧,还是这么呆。”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调侃的声音从场边传来。吴郴栎不知何时溜达了过来,膝盖上还贴着醒目的纱布,走路姿势虽然还有点别扭,但丝毫不影响她看热闹的兴致。她靠在铁丝网上,手里抛着一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石子,目光扫过场内,精准地落在肖宇梁身上,嘴角挂着惯有的促狭笑意。
肖宇梁刚把球捡回来,听到这声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抱着球,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喂,呆子!传球给我看看!”吴郴栎唯恐天下不乱地喊了一声。
肖宇梁像是被电了一下,慌乱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然后几乎是闭着眼睛,凭感觉把球朝吴郴栎的方向踢了过去。球软绵绵地,毫无力道,轨迹更是歪得离谱,直接滚向了铁丝网的另一边。
“哈哈哈!”吴郴栎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指着滚远的球,“就你这水平,还想踢球啊?省省吧!”她笑得前仰后合,短发在阳光下跳跃。
肖宇梁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嘴唇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羞窘和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他默默跑过去捡球,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吴郴栎!你又欺负人!”菲菲的声音带着无奈传来。她大步走过来,一把揪住吴郴栎的耳朵,“腿还没好利索就到处乱跑!还来捣乱!给我回教室去!”
“哎哟!疼疼疼!菲菲姐松手!”吴郴栎立刻龇牙咧嘴地求饶,刚才那点嚣张气焰荡然无存,被菲菲拎小鸡似的拖走了,临走还不忘回头冲肖宇梁做了个鬼脸。
肖宇梁抱着球站在原地,看着吴郴栎被拖走的背影,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默默把球放回球筐,走到场边角落坐下,拿起水瓶小口喝着,目光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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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时间,教学楼呈现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氛围。走廊里回荡着各种声响:音乐教室飘出的不成调的吉他扫弦声和跑调的歌声(轻音部显然还在磨合期);体育馆方向传来篮球撞击地板和呐喊助威的喧嚣;美术教室门口飘出淡淡的松节油气味。
我走向位于综合楼二楼的华文社活动室。并非因为选择了它(足球社的训练就在今天下午),而是傅老师让我把一摞刚批改好的语文作业本送到那里。
活动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请进。”
推开门,一股陈年书卷特有的、混合着墨水和纸张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顶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塞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书籍。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笔力遒劲的“静水流深”格外醒目。
桌旁坐着三个人。负责登记的眼镜学姐正低头翻阅一本线装书;孔林威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素描本,但他没有在画,而是拿着一支钢笔,在一沓稿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看起来就是一个沉浸在创作中的普通文学少年。
而凌小希,则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封面素雅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浅蓝色的钢笔。她微微歪着头,齐刘海下的大眼睛望着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似乎在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一缕柔顺的黑发,姬发式的发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柔和的侧脸轮廓上镀了一层浅金,让她看起来像一幅静谧的工笔画。她周身萦绕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懵懂的安静,与午休时乐器准备室里那个冰冷的存在判若两人。桌上没有蛋糕,只有一杯冒着淡淡热气的白开水。
“张同学?”眼镜学姐抬起头,认出是我,微笑着站起身,“是傅老师让你送作业本吧?辛苦你了,放这边就好。”她指了指桌角一处空地。
我依言放下作业本。孔林威似乎被这小小的动静打扰,从稿纸上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了我一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继续沉浸在他的文字世界里。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警告,只有一种被打断工作后的短暂疏离,很快又回归专注。
凌小希也闻声转过头来。看到我,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似乎在回忆这个有点面熟的人是谁,随即,像是认出来了,她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安静的弧度,像初春湖面漾开的一圈微小涟漪。她没说话,只是对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那笑容干净得不掺任何杂质,带着点属于她的、特有的懵懂和善意。
“小希,”眼镜学姐温和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上次你写的那篇关于《诗经》里草木意象的感想,写得很有意思,就是有些地方还可以再深入一点。比如‘采采卷耳’里的那种思念的辗转……”
凌小希立刻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学姐,眼神专注起来。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偶尔会小声地问一句:“这里……是什么意思?”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求知的好奇。
孔林威的笔尖依旧在稿纸上沙沙作响,但在他听到凌小希提问时,写字的动作会有极其短暂的停顿,仿佛那轻柔的声音在他专注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微小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他始终没有抬头插话,只是安静地写着,仿佛守护这份专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我放下作业,对学姐说了声“打扰了”,便退出了活动室。轻轻带上门,将那片沉静的书香和两个安静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关在了门后。门外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一层,心也莫名地静了下来。口袋里那片樱花书签,似乎也沾染了这里沉静的气息。
转眼已近深秋。窗外的银杏树披上了耀眼的金甲,风一过,便洒下片片金色的扇子。距离那个燥热的初秋开学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周五的班会课上,傅诗淇老师站在讲台前,脸上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带着点期许的笑容。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地传遍教室:
“同学们,通知大家一个消息。我们樱华高中一年一度的校园祭,将在下个月,也就是**11月4日**,正式举行!”
“哇!”
“终于要来了!”
“今年轮到我们班搞什么?”
教室里瞬间像炸开了锅,兴奋的低语和议论声嗡嗡作响。吴郴栎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她兴奋地抓住旁边菲菲的胳膊摇晃:“菲菲姐!校园祭!可以摆摊卖吃的吗?我要卖整蛊糖果!” 菲菲无奈地按住她:“别急,听傅老师说完。”
陆小寒立刻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运动项目交给我!保证拿第一!”仿佛已经预定了冠军奖杯。
楠楠沫双手捧着脸,一脸梦幻:“啊……校园祭……动漫cosplay……好期待……”
就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叶铎黑,也微微抬了抬眼皮,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傅老师微笑着等大家的兴奋劲稍稍平息,才继续道:“校园祭是全校师生共同参与的盛大活动,也是展现我们班级凝聚力和创意的好机会。按照传统,每个班级都需要策划一个主题活动,或者经营一个摊位。同时,各个社团也需要拿出自己的节目或展览项目。这是下个月的重头戏,希望大家积极参与,集思广益!”
她的目光扫过全班:“具体负责协调和统筹的,当然是我们的班长,义翔飞同学。”
义翔飞闻声,只是平静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任务。他站起身,声音清晰、语调平稳,带着他一贯的高效和疏离感:
“明白,傅老师。我会尽快拟定详细的时间推进表、任务分工表和预算方案。下周一班会,我会提交初步计划,并征集各小组的创意提案。请有意向负责具体板块的同学,提前做好准备。活动筹备期间,请所有人严格遵守时间节点,确保效率。”他的发言条理分明,像在宣读一份严谨的工作计划书,瞬间将“校园祭”这件充满浪漫色彩的事情,拉回了精确运行的轨道。
“另外,”傅老师补充道,目光转向靠窗的位置,带着鼓励,“华文社和美术社今年打算联合筹备一个‘诗画长廊’的展览项目,将古典诗词的意境用绘画形式展现出来。凌小希同学、孔林威同学,你们在这方面有特长,可以多参与,为班级和社团争光。”
凌小希正用铅笔在课本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一片银杏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懵懂。当听到“诗画长廊”和“古典诗词”时,她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小小星辰。她下意识地看向孔林威的方向。
孔林威也抬起了头。他没有看傅老师,目光平静地落在凌小希瞬间被点亮的侧脸上。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支持。他对着凌小希,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像是在无声地说:你可以的。
凌小希接收到了这个信号,眼中的光芒更盛了一些。她坐直了身体,齐刘海下的大眼睛望向傅老师,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第一次在课堂上露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兴奋的笑容,像初绽的雏菊。
“好!”傅老师满意地笑了,“大家记住,校园祭的主题是‘创造与分享’。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发光发热的位置!下课!”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教室里再次被兴奋的讨论声淹没。吴郴栎已经拉着菲菲开始谋划她的“整蛊糖果摊”细节;陆小寒在跟几个男生吹嘘他设计的“勇者闯关”运动项目有多刺激;楠楠沫和几个女生讨论着cosplay的角色选择。
凌小希收拾好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孔林威的座位。孔林威也已经整理好东西,背上了他的单肩包。两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只是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门,身影融入走廊喧闹的人流中,大概是去华文社活动室讨论“诗画长廊”的具体构想。孔林威走在凌小希侧后方半步的距离,保持着一种既不疏远也不过分靠近的姿态,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守护着那份因诗词和绘画而点燃的微光。
我坐在座位上,听着周围关于校园祭的热烈讨论。足球社的训练计划,华文社与美术社联合的诗画项目,吴郴栎的整蛊糖果,陆小寒的运动闯关…… 每个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或者正在寻找。口袋里那片樱花书签安静地躺着,而前方,深秋的校园里,一个名为“校园祭”的巨大漩涡正在缓缓成形,即将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