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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监女史

朝雪录:燕月囚梦

仲冬,京师连日大雪。

皇城西北角,司天监的琉璃瓦被雪覆成一片冷白,檐角风铃冻住,哑然无声。卯时三刻,晨钟未起,监内已灯火通明——今日是颁历的日子,百官将临,谁也不敢怠慢。

燕迟奉旨督修来年历书,寅末便到了。

他披着玄狐大氅,腰间玉佩被寒气浸得发凉,仍掩不住一身肃杀。从殿门到历厅,短短百余步,已见七八个小吏抱着卷轴疾走,脚下生风却不敢出声,唯恐惊了那位“活阎王”。

偏在此时,一缕极轻的铃声穿过雪幕。

叮——

像有人拿冰棱敲了一下玉盏,凉而脆。

燕迟脚步微顿。

那声音却没了。

他抬眼,只见历厅前的石阶上,落着一张素白折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朱笔小字:勘梦录。

燕迟俯身拾起。

指尖方触及纸面,雪便无声化开,墨迹如新——

「雪落忘川,红妆断头;

世子若寻,以簪为引。」

簪?

他眉心一跳。二指微紧,那笺竟像被火燎过,瞬息成灰,只余一点朱砂落在掌心,像一粒红豆。

“殿下?”

随行的录事低声唤他。

燕迟拢了拢掌心,若无其事:“颁历要紧。”

历厅内,众史官已列班。

正中摆着一架乌木浑天仪,铜刻星纹被雪光映得森冷。仪旁设长案,案上铺着未干的《大历新书》,朱墨未收。

监正韩照躬身:“世子殿下,只差最后一页星象注。”

说罢,侧身让出一人。

女子一袭月白深衣,衣襟以鸦青滚边,像雪里压了一道夜。

她低着头,双手托着乌木漆盘,盘中一卷薄册,封面以银泥写“勘梦录”三字。

铃声又起——

这次极近。

从她腰间那串碎玉铃里漏出,却只响给燕迟一个人听。

燕迟目光落在她左眼下方。

一点朱砂痣,细如粟米,却红得惊心。

“司天监女史云月,”韩照声音刻板,“擅勘星魇,奉旨补注荧惑逆行事。”

云月屈膝,行的是女史的礼,声音却像隔着一层雾:“云月参见世子殿下。”

燕迟没叫起。

他盯着那卷《勘梦录》,封面银泥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像一弯冰月。

“勘梦?”他语气极淡,“司天监几时兼管魇镇了?”

韩照额上见汗:“回殿下,荧惑逆行,主噩梦、兵祸。陛下忧心京中异梦频发,特命云女史以星象入梦,择其凶者,录而禳之。”

“异梦?”燕迟玩味地重复,“比如?”

云月仍半蹲着,乌木盘举得极稳,声音却更低:“比如——无头新娘。”

厅中一静。

昨夜京郊荒庙,刚发现一具女尸,红嫁衣,无头。

京兆府尚未报至御前,司天监竟已先知。

燕迟终于抬手:“起。”

云月起身,抬眸。

那一瞬,灯火在她眼里碎成星子,又迅速归于寂黑。

她走到案前,将《勘梦录》置于《大历新书》之侧,指尖在荧惑星位一点:“此处,逆行十三度,犯轩辕。”

燕迟负手而立,看她执笔。

那笔杆是青玉削成,尾端坠着极小的银铃,落笔无声,铃亦无声。

云月写道:

「荧惑逆行,梦魇生。

雪夜,红衣断头,寻簪者亡。」

簪。

又是簪。

燕迟忽觉掌心那点朱砂痣微微发烫。

“云女史,”他唤她,声音压得极低,“勘梦之术,可曾勘过自己?”

笔尖一顿。

墨在纸上晕开一小团乌云。

云月抬眼,似笑非笑:“梦不可自视,犹医者不自医。但若世子愿入梦,云月可为您引路。”

她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叫厅中所有史官白了脸。

韩照忙道:“殿下,女史年轻,口无遮拦……”

燕迟却笑了:“好。”

众人愕然。

“今夜,”他盯着云月,“本王便看看,司天监的梦怎么勘。”

云月垂眸,指尖在“勘梦录”三字上轻轻一抚。

铃声骤起,又骤歇。

“世子莫悔。”

……

颁历结束,已近戌时。

雪未停,宫墙内外白茫茫一片。

燕迟策马回府,一路无话。

将至睿王府时,长随燕九低声禀报:“殿下,京兆府来报,荒庙女尸的身份查到了。”

“说。”

“是左相府上月走失的绣娘,名叫阿圆。左相已上折子,请严查。”

燕迟勒马。

阿圆——那卷《勘梦录》上写的却是“寻簪者亡”。

“尸身可缺了什么?”

“头不见,手里攥着半截木簪,簪头刻着……”燕九顿了顿,“刻着‘云月’二字。”

雪落在燕迟睫毛上,化不开。

他想起白天那双低垂的眼,想起她腰间的铃,想起她说的“雪夜,红衣断头,寻簪者亡”。

“回府。”

声音冷得像刀。

……

亥时,王府灯火尽熄。

燕迟屏退左右,独宿寒栖斋。

案上摆着那半截木簪——

桃木削成,簪头圆润,却被人用极细的刀刻了“云月”二字,笔划纤柔,像女子手书。

他指腹摩挲那两个字,忽觉一阵倦意袭来。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再睁眼,已不在寒栖斋。

……

雪,无边无际的雪。

远处隐有红灯,一盏一盏,像血滴在素绢上晕开。

燕迟低头,自己仍着白日的玄狐大氅,腰间玉佩却变成了半截木簪。

“世子。”

有人唤他。

回身,云月立在雪里,衣白胜雪,鬓边别着一朵红绢花,像雪里燃了一粒火星。

“这是……”

“梦。”

她走近,铃声如影随形,“我的梦,也是世子的。”

燕迟眯眼:“白日那卷《勘梦录》,是你引我入局?”

云月不答,只抬手一指前方——

雪幕中,一座喜堂拔地而起,红灯笼高挂,却无头。

“新娘的头丢了。”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一炷香内找不到,世子便醒不去了。”

燕迟冷笑:“本王为何要陪你玩这等把戏?”

云月偏头,朱砂痣在雪色里艳得惊人:“因为——”

她忽然贴近,冰凉的手指按在他唇上,“世子已经进来了呀。”

叮——

铃声骤响,喜堂的门“吱呀”自开,一阵风卷着雪扑出,带着腥甜的血气。

燕迟拔剑。

剑鞘却空空。

云月笑了,抬手,掌心多出一柄木簪,簪头削得极尖:“用这个。”

“你……”

“一炷香,开始。”

她转身,衣袂掠过雪地,竟无脚印。

燕迟握紧木簪,踏入喜堂。

……

喜堂内,红烛高烧,喜字成双。

却空无一人。

供案上摆着合卺酒,酒色如血。

案下,滚落着一颗凤冠——

珍珠串成的流苏断了,珠子滚了一地,像谁的眼泪。

燕迟俯身,指尖触到凤冠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赠吾爱女阿圆,百年好合。」

阿圆。

白日那具无头女尸。

“头呢?”

他低声。

身后,云月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世子不是要查案吗?梦里查,更快。”

燕迟猛地回身,却撞进一双极黑的眼。

云月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指尖沾着一点朱砂,按在他眉心:“找啊。”

朱砂痣一触即没。

燕迟只觉眼前景象骤变——

喜堂化为荒庙。

雪停了,月光从破瓦漏下,照在一具无头女尸上。

女尸的手,紧紧攥着半截木簪,簪头“云月”二字清晰可辨。

“找到了。”

燕迟蹲身,掰开女尸手指,取出木簪。

抬头,云月背对他站在庙门口,月白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恭喜世子。”

她没回头,“一炷香未尽。”

燕迟握着簪子,忽觉不对——

那半截木簪,竟与他腰间的一模一样。

“云月,”他声音低哑,“这究竟是谁的梦?”

她终于转身,左眼下的朱砂痣像一滴泪。

“世子以为是梦,便是梦。”

她伸手,指尖轻点他胸口,“但这里,是真的。”

燕迟只觉心口一热——

低头,衣襟竟渗出一缕红线,像被木簪划破。

.

燕迟睁眼,仍在寒栖斋。

案上烛火将尽,窗外雪声簌簌。

他低头,掌心躺着半截木簪。

不是梦。

心口衣衫,一道红痕宛然。

“云月……”

他喃喃。

窗外,铃声忽起,极轻极轻,像谁笑着应了一声。

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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