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天光未透,皇城仍被夜雪压着,像一床灰白的衾被。
午门外,两列龙武卫执戟而立,铁甲凝霜。
燕迟自丹墀下拾级而上,朝服未换,衣摆溅了泥,靴边沾着碎雪。
他一夜未眠,掌心木簪的棱角早已磨得发红,却仍不肯松。
今日早朝,只为一人——
刑部昨夜急报,大理寺狱中死了一名重囚,死状离奇。
囚名唤作杜怀瑾,原是工部侍郎,因“晋王案”牵连下狱,三日后受审。
谁知昨夜子时,竟在牢内无声无息地死了。
更奇的是,死者眼角竟生出一颗朱砂痣,其色殷红,恰在左下,与燕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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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文武分班。
皇帝未至,御座空悬。
燕迟立于武臣之首,目光掠过大殿,落在殿中那具覆着白绫的尸身上。
刑部尚书韩栋出列,拱手:“启禀陛下,尸身已移至偏殿,请旨——由仵作当众勘验。”
殿外钟鼓三声,皇帝仍未至。
内侍传话:“陛下有恙,着睿王世子代为主持。”
燕迟心头一沉。
他从未勘过尸,但此刻,只能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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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极冷,四角火盆未燃,雪光透窗,照得尸布惨白。
仵作老何躬身候着,见燕迟进来,忙掀布一角。
杜怀瑾的脸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张极普通的脸,死在惊惧里,唇色乌青,眼角却突兀地多了一颗朱砂痣,颜色鲜得像是刚点上去。
燕迟的指节无声收紧。
朱砂痣的位置、大小,乃至色泽,都与云月那颗一般无二。
他几乎要伸手去摸,却又硬生生忍住。
老何低声道:“世子,请验。”
燕迟深吸一口气,俯身。
指尖探过死者眼睑,朱砂痣边缘平滑,没有针孔,也没有晕染,仿佛天生。
他心头却浮起梦里云月的话——
“月御者,以梦为牢,囚人之心。若囚者动情,月御即亡。”
难道……这颗痣,是“月御”留下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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仵作继续:“尸身无外伤,无中毒之象,唯心血凝滞,似魇而亡。”
魇?
燕迟眉心一跳。
梦里,云月曾让他亲手剖开“无头新娘”的胸腔,取出那颗刻着“迟”字的心。
如今,这杜怀瑾竟也是“魇死”?
老何递上一物:“在死者舌下,发现此物。”
是一枚极薄的玉片,半指长,上刻篆文“月”字。
玉色温润,却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人捏碎后重新拼合。
燕迟接过,指尖微颤。
这玉,与云月腰间碎玉铃的材质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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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风雪更急。
燕迟立于廊下,摊开掌心。
木簪、玉片并排躺着,一红一白,像两枚钥匙。
他忽然想起,杜怀瑾入狱前,曾与司天监有过往来。
去年冬至,工部奉旨修缮司天监观星台,监正沈砚舟亲赴现场。
而杜怀瑾,正是当时的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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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燕迟再入司天监。
白日里的司天监比夜里更冷,铜仪、浑天仪皆覆薄霜。
他直奔藏书楼,翻遍《月御秘录》,却找不到“朱砂痣”的记载。
却在夹层里,抽出一张残页。
纸上绘着一只眼睛,眼角一点朱砂,旁注一行小字:
“月御留痕,见者七日必魇。”
墨迹未干,像是有人故意留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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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燕迟回府。
府中老仆迎上来:“世子,王爷请您去祠堂。”
睿王府祠堂,香火幽微。
燕珣背对门口,立于祖宗牌位前,手中拈香。
“杜怀瑾死了。”
燕迟低声:“是。”
燕珣未回头:“朱砂痣?”
燕迟心头一震:“父王知道?”
燕珣将香插入炉中,声音低沉:“二十年前,先帝诛月御,最后一人,眼角也有朱砂痣。”
燕迟呼吸一滞。
燕珣转身,目光如炬:“迟儿,你近日可曾梦见什么?”
燕迟攥紧袖中木簪,半晌,道:“无。”
燕珣盯了他片刻,忽道:“杜怀瑾死前,曾托人送出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一个字——‘月’。”
燕迟猛地抬头。
燕珣负手而立:“信,此刻在司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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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燕迟再返司天监。
沈砚舟立于观星台,夜风吹得鹤氅猎猎。
“世子来迟了,”沈砚舟微笑,“信已焚。”
燕迟眼底戾气翻涌:“沈监正,你到底知道多少?”
沈砚舟抬手,指尖捻着一点灰烬。
“月御之事,非你我可窥。世子若想活,最好止步。”
燕迟冷笑:“若我偏要往前呢?”
沈砚舟叹息:“那便如杜怀瑾,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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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燕迟独坐书房。
烛火摇曳,映得窗纸上的影子忽明忽暗。
他铺开一张素笺,以血为墨,写下“云月”二字。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碎玉轻响——
叮、叮。
他猛地推窗,只见雪地上一串脚印,极浅,却一路延伸至院外。
脚印尽头,立着一人。
月白衣裙,朱砂痣在雪光里红得刺目。
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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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迟追出去,雪深没膝,脚印却止于院门。
空无一人。
唯有梅枝上,悬着一条碎玉铃,铃下坠着一张纸条:
“明夜,归燕台。
——你若不来,朱砂痣便开在你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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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燕迟立于铜镜前。
镜中人眼下青黑,唇色苍白。
他抬手,指腹按在自己左眼角。
那里,皮肤下隐隐透出一抹淡红,像是要破土而出的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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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三声。
窗外雪声如潮。
燕迟攥紧木簪,指节泛白。
“云月……”
他低声唤她,声音哑得像雪里滚过的刀。
“你到底,要把我逼到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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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风卷残灯,灯芯爆出一粒火星。
燕迟摊开掌心,木簪、玉片、血字俱在。
他忽然低头,吻住簪头那一点朱砂。
齿尖咬破唇瓣,血珠滚落,滴在“云月”二字上。
墨迹与血交融,再也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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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未明。
燕迟更衣,朝服如铁。
今日早朝,他要奏请——
亲审“晋王案”。
朱砂痣也好,月御也罢。
他要她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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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皇帝终于临朝。
燕迟出列,撩袍跪地。
“臣请旨,重审‘晋王案’。”
殿内哗然。
皇帝垂目:“理由。”
燕迟抬头,左眼角那点淡红,在晨光里清晰如血。
“臣,梦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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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雪停了。
一缕曦光穿过重檐,落在燕迟肩头。
那光极冷,像极了梦里云月吻他时的眼神。
温柔,却带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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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韩栋追上燕迟。
“世子,杜怀瑾的尸体……不见了。”
燕迟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韩栋低声:“仵作老何,也疯了。”
燕迟终于停步。
韩栋递上一物——
老何的右手,被齐腕斩断,掌心用血画着一颗朱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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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迟回府,闭门。
他坐在案前,把木簪、玉片、断掌依次排开。
三件东西,三件祭品。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
“云月,”他轻声道,“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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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更深。
燕迟独上高楼,凭栏望雪。
雪色映着他眼角那抹淡红,已浓得似血。
他抬手,指尖蘸雪,在栏上写——
“归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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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雪落。
字迹未干,已被新雪覆盖。
仿佛从未存在。
唯有木簪在袖中,烫得他心口生疼。
燕迟闭上眼。
梦里,有人在唤他——
“世子,明晚,归燕台。”
他答:“好。”
雪声寂寂。
朱砂痣,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