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睿王府后园积雪盈尺,日光映得琼枝碎玉。
檐角冰凌滴答,一声一声,像更漏慢数时辰。
燕迟独坐西窗下,案上摊着刑部新呈的卷宗,却一行也看不进去。
左眼角那颗朱砂痣隐隐作痛,仿佛有人以极细的银针,从梦里一路挑到白昼。
他抬指按了按,指腹沾了一星血痂,颜色比朱砂更暗。
窗外忽起一阵风,卷起碎雪,也卷来一声极轻的“啪嗒”。
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上了窗棂。
窗扉开处,雪色涌入。
一只纸鸢斜斜坠在案旁,竹骨雪白,翼展不过半臂,以薄宣糊就,其上以眉黛写就四字:
子时入梦。
字迹纤秀,笔锋却锋利,收笔处微微上挑,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燕迟拈起纸鸢,指尖触到一缕极淡的冷香——雪中梅蕊混着檀灰,只在夜里才闻得到。
他心头一跳,知道是谁。
纸鸢尾端,系着一段红线,线上缠一枚小小的碎玉铃。
铃舌已被抽去,只剩空壳,却在风里晃出无声的脆响。
燕迟以指腹摩挲玉铃,裂纹割破皮肤,血珠渗进玉痕,瞬时被吸尽。
那裂纹里的一线暗红,像极细的脉,轻轻搏动。
他忽然想起,这枚玉铃原本挂在云月腰间,如今却被拆得支离,只剩这一片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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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的竹骨上,还刻着一道极浅的记号,像北斗第七星。
燕迟以指甲轻刮,竹屑落下,露出底下更旧的刻痕——
“归燕台”。
那是第三夜梦里,她让他杀了自己的地方。
如今,她竟以纸鸢为信,邀他再入梦。
他抬眼望天,白日高悬,雪色刺目。
离子时,尚有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足够他做许多事:
去司天监查档,去刑部验尸,去追问沈砚舟“月御”究竟为何物。
可他一件也不想去做。
他只想等夜,等子时,等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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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王府长史来请,说王爷备了晚膳,请世子移步。
燕迟推了病,只命人送一盏薄粥,便闭门不出。
他沐浴焚香,换上月白中衣,衣角以银线暗绣折枝梅,与她的衣色一般无二。
铜镜里,他看见自己眼角朱砂痣比晨时更深,像一粒熟透的相思子。
他抬手欲抚,指尖却被镜中人的目光烫了一下——
那目光里,有渴望,也有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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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正,王府更鼓初动。
燕迟命人在庭中设一案,案上置一盏青釉小炉,炉中焚着沉水香。
雪片落在炉盖上,瞬即化雾。
他独坐炉前,以匕首削竹,削成一只极小的鹤,鹤翅以刀尖刻出羽纹,每一笔都极慢,像在模仿梦里她刻簪时的手势。
鹤成,他将其置于纸鸢旁,两相对照,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像一对未醒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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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二刻,雪霁,云破月出。
清辉洒满庭阶,积雪反射冷光,天地如浸琉璃。
燕迟吹熄灯烛,只留炉中一星红炭。
他取下发冠,任长发散在肩背,以素带松松一束,然后躺上短榻,阖眼。
呼吸渐匀,心跳却愈急,像有人在内叩门。
他默念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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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将至,更鼓未动,风忽起。
纸鸢在案上轻轻颤动,红线缠上竹鹤,鹤翅微振,似要破空。
一缕梅香随风潜入,拂过他的唇,像夜里的吻。
燕迟睁眼,却未醒。
他看见自己仍躺在榻上,睫毛覆雪,而另一个自己,已立在窗前。
窗外,雪色连天,一轮满月悬于中天,月中有人影,衣袂翻飞,向他伸出一指。
他抬手,指尖相触的刹那,天地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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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他已立于归燕台。
台上积雪三尺,雪面平展,无一丝脚印。
唯有那只纸鸢,悬在半空,红线垂落,系在云月指尖。
她仍着月白裙,外披鸦青鹤氅,腰间碎玉铃已补全,铃舌却换成了一截极细的人骨,风过,叮然作响,声音比从前更脆,也更冷。
她左眼角朱砂痣艳如初绽,雪色映之下,像一粒将坠未坠的血。
“世子迟至。”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
燕迟踏前一步,雪没至踝,寒意透骨,他却未停。
“纸鸢是你放的?”
云月垂眸,指尖绕红线,纸鸢便随她手势轻轻旋转,鹤影投在雪上,像要飞走。
“若不如此,世子肯来吗?”
燕迟哑声:“我已无处可逃。”
云月抬眼,目光落在他眼角朱砂痣,唇角微弯:“逃?世子以为,这局里,谁是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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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手,纸鸢红线忽断,雪鹤坠地,碎成齑粉。
粉未沾衣,却在他足尖凝成一行小字:
“子时入梦,梦醒不归。”
燕迟俯身,以指拂字,字化雪水,渗入掌心,瞬即冰凉。
他抬眼,云月已转身,走向台边。
雪面忽现裂痕,裂痕之下,是无底深渊,深渊里,有红灯万盏,照出一座喜堂。
正是第一夜梦里,他寻新娘头颅的地方。
“还要再玩一次?”
燕迟问。
云月回眸,笑意浅淡:“不,这次,换我寻你。”
她抬手,以指尖点住自己左眼角朱砂痣,轻轻一按。
血珠滚落,落在雪上,竟化为一盏红灯,灯罩上绘着交颈鸳鸯。
红灯升至半空,照出他的影子,影子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支木簪。
簪尾,刻着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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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迟低头,看见自己衣襟已被血浸透,木簪簪头没入心口,只余一轮细月在外。
他却不觉痛,只觉空。
“疼吗?”
云月问,声音柔得像在哄孩子。
燕迟摇头:“疼的是你。”
云月微怔,随即笑开,笑意却像雪里淬毒的刀。
“世子错了,疼的是你梦里那颗心。”
她抬手,握住木簪,缓缓拔出。
血未溅出,只有漫天飞絮,白得像雪,却比雪更冷。
飞絮落在她发梢,瞬间化红,像一场无声的雪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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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簪离体,燕迟却未倒。
他伸手,握住云月腕骨,指尖按在她脉搏上,那脉跳得急而乱,像被困的雀。
“你要的,不过是我这颗心。”
云月垂眼,睫毛覆雪,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要的,是你记得我,哪怕以魇为代价。”
燕迟抬手,以指腹抚过她眼角朱砂痣,动作极轻,像在触碰一碰即碎的幻境。
“我记得,一直记得。”
话音未落,归燕台忽崩,雪浪翻涌,将二人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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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燕迟已回榻上。
窗外,更鼓三声,子时正。
纸鸢仍在案上,却已焦黑,仿佛被火舌舔过。
红线断成数截,碎玉铃裂为齑粉。
炉中沉香已尽,只剩一缕青烟,青烟在空中凝成一行字:
“明晚,子时,雪落忘川。”
字迹未散,窗外忽落雪,雪片穿过青烟,将字迹打成虚无。
燕迟抬手,摸向自己心口,衣襟平整,无一丝血迹。
唯木簪仍在,簪尾却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我亦无处可逃。”
字迹娟秀,笔锋却锋利,收笔处微微上挑,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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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声寂寂。
更鼓又动,却似隔了一层水。
燕迟闭眼,听见自己心跳,一声,又一声。
咚——
咚——
那声音里,混着极轻的铃声,像从极远之处传来,又像从他骨缝里渗出。
他知道,那是云月的铃。
铃舌虽断,却仍作响。
声声催他入梦,梦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