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十日,京畿连日阴晦。睿王府后园的梧桐一夜落尽,枯枝挑起薄雾,像无数探出的指骨。燕迟立在藏书楼下,手中提着一盏羊角灯。灯芯被风压得极低,火光贴在他的下颌,映出一道冷硬的线。今夜,他不再等梦来,而是要在醒时闯进梦的源头。
半月前,归燕台一梦,云月在他刀尖化作飞絮;醒来时,那粒朱砂痣便烙在他左眼角,拂之不去。白日里,他仍是睿王世子,夜里却像被拴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线的那端,是她。童谣、铜铃、拨浪鼓、井底残骨……所有线索都指向司天监深处那本秘而不宣的残卷——《月御秘录》。
藏书楼共七层,顶层向来封禁。燕迟以世子身份求入,监正沈砚舟却推说“天火焚毁,只余灰烬”。灰烬里未必没有余温。今夜,他持父王遗令,得入秘库。库门以玄铁浇铸,锁孔里凝着百年铜绿。钥匙插入时,发出一声低哑的叹息,像久睡的人被唤醒。
门开处,尘光浮动。一排排乌木架贴墙而立,架上卷轴半蠹,空气里漂浮着旧纸与沉香交杂的气味。燕迟的靴底踏碎薄尘,声音在密闭空间内被无限放大。羊角灯照出一道窄径,尽头是一张紫檀案,案上摊着一页残纸,纸边焦黑,似曾被火舌舔过,却又被人急急抢出。
残页不足半尺,字迹却如刀刻:
“月御者,以梦为牢,囚人之心。
囚有三律:
其一,梦主若问其名,则月御失一感;
其二,梦主若赠之以血,则月御折一寿;
其三,梦主若与之同心,则月御亡其身。
反之,梦主若不动情,月御可岁岁织梦,不老不死。”
燕迟的指尖在“同心”二字上停住,指节泛白。灯芯猛地一跳,火光在他眼底炸开,仿佛那夜锁魂塔里,云月以舌尖替他舔血时的灼烫。原来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把递向她的刀。她失味觉、失颜色、失听觉,乃至以血为引、以寿为祭,只因他步步动心。
残页背面,尚有一行小字,墨迹浅淡,像是后来添补:
“若欲破牢,唯有一途:
梦主自刎于梦中,血溅月轮,则囚笼自解。
然月御亦随梦散,永无归期。”
燕迟阖目,耳畔似有碎玉铃轻响。那铃声从归燕台雪夜、锁魂塔血战、雪落忘川的喜堂一路追来,如今凝在残页焦黑的边缘。他忽觉胸口那粒朱砂痣滚烫,像被火烙。若他不动情,她可不老不死;若他再向前一步,便是她魂飞魄散。
灯油将尽,火光摇晃。燕迟将残页折起,贴身藏入襟内。推门而出时,夜风卷着霜雪扑在脸上,像刀。他抬头望天,无星无月,唯有一线乌沉的云,仿佛一条锁链横亘于天幕。囚梦条件已现,而他与她,皆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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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三声,王府更深处,有人倚窗而立。窗内无灯,唯有一串碎玉铃在指尖轻晃,铃舌被红线缚住,不响。云月望着夜空,眼底墨色翻涌。她看不见藏书楼的灯火,却能嗅到沉水香正穿过风雪,向她靠近。她知他看见了残页,也知自己已行至绝路。
风雪夜,一人持灯,一人倚窗。灯与窗之间,是尚未说破的生死契。囚梦条件如刀,悬于二人头顶——要么他永不动情,任她不老不死;要么他自刎梦中,换她自由,却永失所爱。雪落无声,铃亦无声,唯有心跳,在暗夜里对峙,像两军对垒,只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