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台·梦三

雪，从傍晚下到深夜，像谁把天上的云絮撕碎了，一把一把撒向人间。皇城最北的归燕台，原是前朝祭春之地，早已荒废多年，此刻却被月色映得银白，仿佛一座浮在雪浪之上的孤岛。

燕迟站在台顶，手中握着刀——那刀是他梦里刻成、醒时仍存的乌木簪化形，细长如新月，刃薄而寒。风卷起他的玄狐大氅，吹得衣袂猎猎，像一面将折未折的旗。他的对面，云月着一袭月白广袖，衣襟与袖口皆绣以极淡的鸦青折枝，腰间碎玉铃被红丝缠住，不响。她赤足立在雪中，雪没过脚踝，却未留下一丝脚印，仿佛她只是一缕不肯落地的月光。

“今夜，是最后一案。”云月开口，声音比雪更轻，却清晰落在燕迟耳中，“我死了，梦便破；我若不死，你永不得醒。”

她抬手，掌心向上，指尖凝着一粒朱砂，红得似要滴出血来。那粒朱砂在她指腹轻轻一滚，化作一柄短匕，匕身通透，像冰雕成，匕尖却对准自己的心口。

“动手吧，世子。”她微笑，左眼角下的朱砂痣因这一笑而更艳，“用你为我刻的刀，刺进来。”

燕迟的指节因握刀而发白。刀身映出他的眼——眼底有雪、有月、有她。他向前一步，雪在靴底碎裂，声音清脆如骨断。“为什么一定是我？”他声音低哑，像被雪堵住喉咙，“你可以继续织梦，可以继续囚我，为何偏要我亲手杀你？”

云月垂眸，指尖抚过匕尖，血珠顺着刃口滚落，落在雪上，竟开出细小的红梅。她没有回答，只轻轻哼起那首童谣，调子极慢，像井水深处的回声：

“井底点灯灯不红，

新娘无头雪里逢。

月里相思谁寄与？

一声铃响一场空。”

歌声未绝，她忽地抬手，握住燕迟持刀的手腕，带着他向前一送。刀尖刺破衣料，刺入肌肤，却无声无息，也无血。刀刃所过之处，只飘起漫天飞絮，白得像一场提前到来的春雪。飞絮落在燕迟睫上，化成水，像泪，却烫得惊人。

他怔住，刀身已没至柄，却感觉不到阻力，仿佛刺进的是一团雾。云月仍笑着，身体却渐渐透明，像雪被阳光蒸融。她抬手，指尖点在他眼角朱砂痣上，轻轻一抹——那痣竟也随之淡去，像被水晕开的胭脂。

“你看，”她声音飘忽，“刀入无血，梦已成空。”

飞絮越来越多，将她身影裹住。燕迟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缕衣角，衣角在他掌心碎成光屑。雪地上，唯余那柄短匕，匕身已空，像一截被抽走灵魂的玉管。

“云月！”他喊，声音被雪吸收，连回声都不肯给。归燕台开始崩塌，雪层下陷，露出深不见底的黑。黑里浮起一盏灯，灯芯却是红的，像极小的朱砂痣。灯影里，有声音轻轻回荡：

“世子，你输了。”

燕迟跪倒在雪中，刀落在身旁，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那刀竟也化作飞絮，与她的身影一同消散。雪落在他发上、肩上，像一场迟来的葬。

就在他以为梦将醒时，雪忽地停了。天边浮出一弯新月，月色落在雪上，将雪地映成一面巨大的镜。镜中映出他的倒影，倒影的心口却空了一块，像被谁挖走了什么。而那块空缺里，缓缓浮起一粒朱砂痣，红得刺目。

月影里，有声音极轻地响起，像风穿过井壁：

“明日未时，井底童谣，再续。”

雪又开始落，一片一片，将归燕台覆成平地。燕迟伸手，接住一片雪，雪在他掌心化成水，却带着梅香——那是云月身上的味道。他握紧掌心，水从指缝滴落，像一滴迟到的泪。

梦外，王府的更鼓敲过三更。榻上的人猛地睁眼，掌心仍残留着雪水的凉意。窗外，月色如旧，却有一粒朱砂痣，悄悄浮现在他左眼角，像是谁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