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无际,天色低垂,仿佛有人将夜空倒扣在雪上,压得连风也失了声。燕迟踏雪而来,靴底碾碎薄冰,碎声被雪吸收,只剩心跳在耳膜里擂鼓。今夜无月,唯有一线冷白自天穹裂开,照在远方那面镜湖上——湖面平展,如一块未磨的玄冰,将天光尽数吞没,又吐出幽暗的银。
湖心孤亭,飞檐下垂着无数冰棱,长短参差,像一柄柄倒挂的匕首。亭中石案上,点着一盏青釉小灯,灯火仅豆大,却将整个湖面映得深不见底。云月立在亭栏之侧,月白裙裾被寒风鼓起,一层又一层,似雪浪拍岸。她赤着足,脚踝被雪埋至一半,肌肤却不见青紫,反透出温润的冷光。腰间碎玉铃被红丝缠紧,仍是无声,却在风里微微震颤,像一颗不肯屈服的舌。
听见脚步,她并不回头,只抬手,指尖在栏上轻叩三下。亭柱回音空荡,像井底回声。燕迟踏上木阶,积雪在足底发出细微的咯吱,那声音也被湖吸纳。二人之间,隔着一臂灯火,火光将她的侧影投在雪壁,轮廓薄而锋利,像一弯新淬的刀。
“今夜,”云月终于开口,声音低得似在湖底,“镜湖为牢,雪水为刃。世子若渡得过,梦便醒;若渡不过……”她顿了顿,回身,左眼角的朱砂痣在灯火里鲜红欲滴,“便与我同沉。”
燕迟不语,解下大氅,随手抛在亭栏,玄色狐毛与雪色相撞,溅起一点暗哑。他只着月白中衣,衣角以银线暗绣折枝梅,与她的裙色交映,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冷。云月抬手,掌心向上,一粒冰晶在她指腹成形,旋转,折射出灯火碎裂的光。冰晶忽地飞出,划破寒风,落在湖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湖面竟应声而裂,一线黑水自裂缝涌出,瞬间蔓延成圆,直径丈许,像一泓幽深的井口。
“下去。”她轻声,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燕迟没有迟疑。他解靴、褪袜,雪粒在足背滚动,像细碎的针。湖水比雪更冷,却未结冰,触肤的一瞬,寒意顺着血脉直窜心口。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水声被雪原吞噬,只余一圈涟漪扩散,随即归于死寂。
水下,是另一个世界。幽蓝暗光自湖底石罅渗出,照出无数倒悬的冰棱,像倒挂的钟乳。燕迟睁眼,冰水刺得眼球生疼,却看见云月已先一步潜下,月白裙裾在水中展开,像一朵巨大的曼陀罗。她长发飘散,如墨,如夜,如缠绕的锁链。最令他心惊的是——她竟无鼻息,唇色苍白,仿佛已将自己溺毙于这片幽蓝。
燕迟心中一紧,划水追去。水阻极重,每前行一寸,都像被千根冰针贯穿。云月却似被水流牵引,速度极快,直向湖底最暗处。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朝上,镜面被水草缠绕,水草间结着细小的冰珠,像无数凝固的泪。镜心处,嵌着一粒朱砂痣,与云月眼角那颗,大小、色泽,分毫不差。
云月停于镜前,回首,对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却清晰:渡我。燕迟明白,她要他以口渡气,以血渡心。他游近,伸手扣住她后颈,指尖触到冰凉的肌肤,像触到一泓即将破碎的月光。唇与唇相贴的一瞬,冷意直透骨髓,他却将胸腔里最后一缕温热尽数渡给她。舌尖相触,是雪与雪的碰撞,也是火与火的交融。冰水在唇齿间化开,带着微甜的腥,像那年雪梅酿初启时的第一口。
云月睫毛轻颤,眼底浮起极淡的光。她抬手,指尖在他掌心划过,一笔一划,写:同归。写完,她忽然张口,咬破他的下唇,血珠渗出,瞬间被冰水稀释,化作一缕红线,直向镜心朱砂痣游去。红线触及镜面的刹那,铜镜轰然碎裂,万道幽蓝光芒自裂缝迸射,湖水剧烈翻涌,像被惊醒的兽。
碎镜之下,露出一条石阶,蜿蜒向下,没入更深的黑暗。云月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带着他向石阶游去。水渐渐变暖,像春雪初融,带着梅香。石阶尽头,是一扇半掩的石门,门上刻着一行小字:心动为牢,雪吻为匙。云月以指尖蘸血,在“动”字上轻轻一点,石门无声而开。
门内,是一间极小的石室,四壁皆冰,中央悬着一盏青釉小灯,灯火幽微,照出室内唯一的物件——一面铜镜,镜面朝下,镜背朝上。镜背,刻着两人并肩的剪影,剪影的心口处,各有一粒朱砂痣,像两枚交叠的印章。云月将镜翻转,镜面映出他们的倒影,却空无一物,唯有两粒朱砂痣,鲜红欲滴。
她忽然踮脚,吻上他的唇。这一吻,带着冰水的冷、血的热、雪的甜,也带着诀别的涩。唇分,她在他掌心写下最后一行字:梦醒,我在。写完,她整个人开始透明,像雪被阳光蒸融,最后只余一粒朱砂痣,落在镜心,与他心口那粒,遥遥相对。
燕迟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缕幽蓝的光。光在他指间碎成星尘,星尘又凝成雪,落在他唇上,凉而甜,像那年雪梅酿的最后一滴。湖水开始倒灌,石室崩塌,他被水流卷出,冲出湖面,落在雪岸。雪原无风,湖面却已平静如初,唯有一粒朱砂痣,浮在冰面上,像一朵不肯凋谢的梅。
他跪坐在雪里,指尖轻触那粒朱砂,唇上仍残留着她的温度——冰冷,却带着血的暖。雪落在他发上、肩上,像一场无声的葬,也像一场无声的嫁。远方,更鼓敲过五更,梦将醒未醒,雪未停未止,而镜湖之上,一轮残月缓缓西沉,将最后一缕光,照在那粒朱砂痣上,照在他心口,照在无人知晓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