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时·司天监
雪霁无月,天地像被一块玄青幕布罩住,只剩远处宫檐的风铃偶尔惊起一声碎响。
司天监最深处的“望舒阁”没有点灯,窗棂半阖,铜炉里残灰尚温。云月倚在矮榻,月白中衣外只披一件薄绒鹤氅,腰间碎玉铃被她拆下,拢在掌心,无声无息。
燕迟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巡的寒气,玄狐大氅肩头积了薄薄雪屑。他在她面前三步停住,声音压得极低:“晋王案明日卯正三堂会审,所有折子已递到御前。你不必再——”
“我要换。”云月截断他,嗓音温软却像薄刃划雪,“用我命格,换晋王案昭雪。”
她摊开掌心,碎玉铃在雪色里泛着冷光。铃身内侧,刻着极细一行阴文——“燕归”二字,乃她亲自以月御秘术嵌进去,与燕迟生辰八字暗暗相合。
燕迟眸色瞬间沉如深渊:“月御以梦改命,却要自偿三倍。你折过一次寿,再换一次,便是死局。”
云月抬眼,左眼下的朱砂小痣在暗处像一粒将凝的血:“可我若不换,晋王案翻不了,你呢?”
她轻轻一笑,指尖点向他胸口,“你今日在廷尉府外被人掷了暗箭,箭簇涂的是‘牵机’,若非我提前以梦预警,你已血溅阶前。”
燕迟握住她手腕,掌心滚烫:“那便让我自己扛。我燕迟的命,不需谁来抵。”
云月挣了挣,没挣开,反而被他顺势拉得更近。她声音低下去,像雪落无声:“可我舍不得。”
二、寅时·密室
望舒阁地下三尺,有一间以玄铁浇铸的暗室。石壁四面嵌着数十面铜镜,镜面以朱砂绘月相,自朔至晦,盈亏皆全。此处名“蚀月窟”,是前朝月御遗留下的最后一处禁阵。
阵心石台上,铺着一张人形大小的素绢,绢上以银粉绘了繁复星图——那是云月与燕迟的命盘。星图交汇之处,以红线紧紧缠绕,像一截被系住的脉搏。
云月盘腿坐在素绢“心口”,指尖划破,血珠滚落,瞬间被银粉吞尽。她抬眸,看向对面同样割掌的燕迟,声音轻得像飘雪:“月御换命,需两人心甘情愿。你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燕迟没答,只将自己左手覆在她右手之上,两掌交叠,血线交融。他低声道:“若我反悔,早在知道你身份那日便抽身。阿月,我与你之间,从来都不是你囚我,是我甘愿落网。”
云月睫羽一颤,唇角却扬起极浅的弧度:“傻子。”
朱砂阵纹骤然亮起,铜镜中的月相开始急速轮转,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拨动天盘。银粉与血珠交汇,化作一缕赤色烟丝,沿着红线一路爬向星图中央——那里,是晋王案的真相。
三、卯时·廷尉府
同一刻,廷尉府大狱最深处的牢门无声自开。锁孔里落出一截木簪,簪头刻着“云月”二字,簪尾却渗出淡金色粉末,落地便化作一行小字:
“庚申年九月十五,晋王未反,反者,左相与司礼监。”
守狱的录事惊觉时,牢内已空无一人。本该明日提审的“晋王余党”证供,悉数出现在公堂案头,墨迹尚湿,却与十年前旧档严丝合缝。
四、巳时·蚀月窟
阵法运转到第三周天,云月唇色已接近透明。她额心渗出冷汗,却固执地睁着眼,仿佛要将铜镜里流转的命盘刻进骨髓。
燕迟单膝跪在她身侧,左掌仍与她交握,右手却悄悄抵在她后心,以内力渡入,替她稳住心脉。他声音低哑:“晋王案已翻,阵该停了。”
云月摇头,指尖在素绢上轻轻一点——星图边缘,有一枚黯淡的辅星,正悄悄移向主星,那是左相最后的反扑:今夜子时,左相将以“月御妖术”为由,率兵围司天监,届时燕迟必被牵连。
“再换一次。”她声音轻得像风,“换你从此无灾无厄。”
燕迟眸色骤沉:“我不同意!”
云月却忽地倾身,以额头抵住他眉心,声音像雪落无声:“可我同意。”
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握住那枚碎玉铃,铃舌轻启,一声极轻的“叮”在暗室里荡开。下一瞬,阵心红线骤然崩断,银粉化作漫天光屑,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交叠的掌心。
五、午时·皇城
左相府邸忽起大火,火舌卷着密信残页飞上半空,墨迹未干——正是他与司礼监勾结、陷害晋王的铁证。火势来得蹊跷,却无一人伤亡,仿佛只是天公借火,替沉冤昭雪。
六、未时·蚀月窟
阵法熄灭,铜镜尽数龟裂。云月软倒在燕迟怀里,唇角溢出一缕血,颜色比朱砂痣更艳。她指尖动了动,似想再碰一碰他的脸,却在半空无力垂下。
燕迟抱住她,声音第一次失了分寸:“阿月!睁眼!”
云月睫毛颤了颤,竟真的缓缓睁开。她看不见,却准确地抬手,指尖落在他眉心,轻轻一点:“别哭……命格已换,你往后……长命百岁。”
燕迟握住她手指,贴在自己唇边,声音哑得不成调:“你若不在,百岁又有何意?”
云月笑了,声音轻得像雪化:“傻子……我还没死呢。”
她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写字——
“梦未完。”
七、申时·尾声
廷尉府外,百姓围观,山呼“晋王昭雪”。
司天监内,燕迟抱着昏迷的云月,一步步走出蚀月窟。碎玉铃在他腰间轻响,铃舌上的鲛纱不知何时已散,声音清脆,像一句未完的誓言。
老监正候在门外,望着两人交握的手,长长一揖:“世子,月御大人以命换命,天道已允。但命格可换,情债难偿。她剩下的寿数,全系于你一念。”
燕迟低头,看着怀里苍白如纸的人,声音平静得像雪下暗潮:“她若只剩一日,我便陪她一日;若只剩一瞬,我便陪她一瞬。”
老监正叹息:“可她再也看不见了。”
燕迟抬手,以指腹轻轻抚过她眼下朱砂痣,声音低而温柔:“那便让我做她的眼睛。”
风过,雪落。
碎玉铃一声轻响,仿佛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