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天火

入夜以后的风像一把钝刀，从西北角楼一路刮到司天监屋脊，吹得那些铜铃先是无声地晃动，继而一齐哀鸣。雪粒混着铁锈味扑进窗棂，烛火被压得只剩豆大，灯芯颤抖，像随时要断气。云月坐在望舒阁最里间的案前，案上摊着最后一册《月御秘录》，纸页薄得透光，墨迹却沉得像铁。她指尖拈着一页，正要翻过，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不是铃，是梁木深处爆裂的动静。火光随即亮起，先是橘红一点，转瞬就成喷涌的赤龙，卷着松脂与桐油的味道，从地窖一路烧上檐角。

那一刻她明白，有人要月御一脉从世上彻底消失。

火舌窜得极快，卷走了案头星图、卷走了铜镜、卷走了她亲手绘制的命盘，也卷走了她还没来得及藏起的木簪——那簪子原是梦里燕迟刻给她的，如今簪尾焦黑，像一截被折断的骨头。她扑过去，却只抓住一把滚烫的灰。窗外人声鼎沸，铁甲撞击，有人高喊“走水了”，有人喊“月御余孽不可留”。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壁上，扭曲得像一只被钉住的鹤，徒劳地扇动翅膀。

云月转身冲出望舒阁，月白袍角已被火星咬出焦痕。长廊外，弟子们提着水桶奔走，水泼在火上发出嗤啦的尖叫，却压不住风助火势。她逆着人流往最深处的“蚀月窟”奔去，那里藏着所有关于月御的卷宗，从前朝秘史到血契阵图，一页都不能留给外人。然而铁门已被烧得发红，锁孔里塞了火漆，钥匙熔成一坨铜泪。热浪掀翻她的兜帽，碎发卷曲焦黄，左眼下的朱砂痣被烤得生疼，像要滴出血来。

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穿过火海，带着嘶哑的破音。燕迟。他不该在这里——今夜他应在廷尉府复命，可他还是来了。玄狐大氅被火星烫出黑洞，他顾不得拍，一把攥住她手腕，掌心滚烫得像烙铁。两人隔着一堵火墙，热浪扭曲了视线，他的脸在赤光里显得陌生又锋利。

“卷宗……”她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就被浓烟呛得弯腰咳嗽。燕迟没问缘由，抬脚踹向火门，靴底起火，他却像感觉不到疼。铁门轰然倒塌，火舌卷出，他把她护在身后，用披风兜头一罩，闯进火窟。卷宗堆得像小山，火蛇在上面跳舞，纸灰腾空，像一群白蝶扑向夜空。他抢出半尺厚的残册，袖口已被火舔着，发出焦糊味。云月从他怀里挣开，扑向最后一格暗屉，指尖触到冰凉——那是她藏了十年的铃铛，用燕迟幼时丢的长命锁改的。铃铛完好，却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火柱就在这时砸下。横梁带着燃烧的瓦片倾泻，燕迟回身把她推出去，自己却被火舌卷住半边肩膀。云月听见他极低的闷哼，像雪地里踩断枯枝的声音。她回头，看见火星溅在他睫毛上，映出一点决绝的光。他抬手，将那半册残卷塞进她怀里，用口型说了两个字：走吧。

云月没走。她抬手结印，指尖血珠滴落，在火中凝成一道极细的银线。银线所到之处，火焰竟被逼退半尺，像被无形的刀切开。她趁机拖住燕迟，两人跌出蚀月窟，身后轰然倒塌，火浪冲天而起，映得皇城夜空通红。雪落在火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无数小人在哭。

司天监外，禁军已列阵，弓弦拉满，箭尖映着火光。有人高喝“月御妖人，格杀勿论”。云月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却听见燕迟笑了一声，短刀出鞘，刀背敲在青石地面，火星四溅。他挡在她前面，玄衣被血与火染透，像一柄刚淬过火的刀，锋芒毕露。

“谁敢动她？”他声音不高，却压过风声火势。禁军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上前。云月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指尖触到一片湿黏——他的血，她的泪，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更烫。她把脸贴在他烧焦的披风上，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响。火在身后，箭在前方，她却忽然不怕了。

雪越下越大，火却越烧越旺。司天监的飞檐在火光中坍塌，像巨兽垂死的挣扎。卷宗、星图、铜镜、朱砂……所有关于月御的痕迹，都在火里化成灰，被风卷着飘向皇城上空，像一场黑色的雪。云月仰头，看见灰烬落在自己睫毛上，像那年梦里燕迟为她刻的木簪，簪尾也沾过这样的灰。她伸手去接，却只接到一手空。

燕迟转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抚过她眼下朱砂痣。指尖有血，痣更红。他低声道：“从今往后，月御只剩你一人，卷宗没了，还有我。”

云月看着他肩背焦黑的伤口，忽然笑了，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凹坑。

“好，”她说，“从今往后，我的梦也只留给你。”

火光照亮两人交握的手，掌心那道血契尚未结痂，像一道新生的红线，把生死紧紧缠在一起。远处晨钟将响，雪落无声，火舌舔上天穹，映得皇城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