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傀儡

隆冬将尽，皇城却下了一场不合时令的雨。雨脚如麻，敲在金瓦上溅起细碎银光，仿佛有人在云端撒了一把针。卯正一刻，太极殿前铜鹤被雨水浸得发乌，朝臣列班，衣袍下摆湿成深色的云。钟声撞过三回，殿门徐徐敞开，御座上的皇帝未至，先有一股冷香飘出——龙涎里掺了雪里春，像刀口抹蜜，甜得危险。

燕迟立在丹墀之下，玄衣束甲，腰间佩刀未解，刀鞘却空空。昨夜司天监余烬未冷，他在焦梁断瓦间翻找一整宿，只寻得半片未烧完的铃铛碎玉，指腹一捻，便割出细小血口。此刻那血口仍在渗，顺着掌纹蜿蜒，像一条不肯干涸的小溪。雨丝落进伤口，疼得他微微眯眼，却无人敢递帕——今日朝议，睿王世子已被参“私结月御，意图不轨”，参他的折子摞在御案，高过玉玺。

殿侧珠帘轻响，内侍拖长音：“宣——司天监女史云月觐见——”

雨声忽止。朝班最末，白衣缓步而入，裙摆掠过湿金砖，竟未沾半点水色。她抬眼，左眼下一粒朱砂痣艳得刺目，唇角却勾出温顺的弧度，像雪里一枝顺从的梨花。众臣屏息——那分明是云月，却又不是。她腰间空空，无铃，无香，连走路的声响都被雨水吞没。她停在燕迟三步外，指尖微抬，袖口滑出一截素绢，轻轻一抖，便展开满朝文武面前。

素绢上血字淋漓，一字一顿，皆指燕迟：夤夜纵火，焚毁司天监，灭月御卷宗；私铸命盘，擅改龙运；更以魇镇之术，咒魇帝星。落款处，赫然是“云月”二字，指印鲜红，像一枚小小的伤口。

殿中死寂。雨又下了起来，敲在玉阶，声声催命。

燕迟抬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那女子脸上。一模一样，连眉峰最细微的弧度都未曾走样，可他知道那不是她——真正的云月此刻应在城南小庙，昨夜失感未复，眼耳俱闭，如何能在金殿之上指证于他？他喉头滚动，却未开口。雨丝顺着他颈侧滑进衣领，冰凉得像梦里那杯递错的毒酒。

“世子不辩？”女子轻声，嗓音柔得几乎要化在雨里，“那我便替世子说——”她忽抬手，指尖拈出一枚木簪，簪尾焦黑，却仍可辨“云月”二字。那是昨夜火场遗物，如今成了利刃。她将簪尖抵在自己咽喉，声音陡然尖锐，“此簪乃世子所赠，内藏牵机之毒，意欲杀我灭口！”

簪尖刺破肌肤，血珠滚落，顺着锁骨滑进衣襟，像一条细小的赤蛇。朝臣哗然，御座后的珠帘剧烈晃动，皇帝终于出现，面色铁青。禁军拔刀，刀尖却不敢直指世子，只团团围住。雨声更急，像千万根弦同时崩断。

燕迟忽地笑了。笑声低哑，却压过雨声，他抬手，掌心向上，那道未愈的血口裂开，血滴顺着雨水滚落，在金砖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你要我的命？”他问得极轻，像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可你拿得动吗？”

女子瞳孔微缩，旋即恢复温顺，指尖却暗暗用力，簪尖又入一分。血顺着她指尖滴落，与雨水混成淡粉，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春。就在此刻，殿外铜铃大作——不是太极殿的铃，而是城南小庙那串碎玉铃，隔着重重雨幕，竟清脆入耳。铃声三短一长，是云月与他约定的暗号：傀儡至，勿信。

燕迟目光陡然凌厉，手腕一翻，袖中薄刃滑出，寒光一闪，已抵在女子腕间。刃薄如蝉翼，却稳如山岳。“你不是她。”他声音极轻，却叫满殿听得清楚，“她的铃铛，只为我响。”

女子脸色终于变了，温顺的面具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木然的底色。她张了张口，却发出不属于她的声音——沙哑、机械，像傀儡腹中的铜片在摩擦：“杀……燕迟……”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忽然僵直，眼中血丝暴起，像被看不见的线猛然勒紧。下一瞬，她手中木簪调转，竟朝自己心口刺去！

燕迟刀锋已至，挑飞木簪，簪尖擦过他颈侧，留下一道血痕。女子却软软倒下，像被剪断线的木偶，落地时发出沉闷一声。雨水立刻浸透她衣襟，那张与云月一模一样的脸迅速灰败，唇角却诡异地翘起，仿佛完成使命后的满足。

殿中大乱。皇帝拍案而起，御医奔入，探鼻息，摇头。女子心口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像一朵被火烤干的梨花。燕迟蹲下身，指尖拂过她耳后，果然摸到一枚极细的银针——针尾刻着“魇”字，是左相府死士的标记。他抬头，目光穿过雨帘，望向殿外重重宫墙，仿佛看见暗处有人提线冷笑。

雨忽然停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刀，直劈而下，照在金殿金砖上，也照在女子灰白的脸上。那朱砂痣在月光里褪尽颜色，竟是一粒朱砂画就的伪痣，此刻被雨水冲刷，化作一道蜿蜒的红痕，像泪。

燕迟缓缓起身，血顺着颈侧滑进衣领，他却不再擦拭。他望向御座，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臣请彻查左相府魇镇之术，以证清白。”话音未落，殿外又有铃声响起——这回不是城南小庙，而是司天监废墟深处，那串本该焚毁的碎玉铃，竟在月光下发出清脆回响，一声，又一声，像云月在火场外遥遥招手。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抬手：“准。”

禁军退散，朝臣低头。燕迟转身，玄衣湿透，却背脊笔直。他踏过那具傀儡的尸体，踏过雨水与血混成的淡粉，一步一步走出太极殿。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覆了一层薄霜，也覆了一层无声的誓言。

城南小庙，云月倚窗而坐，眼耳未开，指尖却轻敲膝上那串碎玉铃。铃舌轻颤，三短一长，像在说：别怕，我替你守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