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第三夜,皇城更深。
天牢最底层的“玄”字号石室,终年不见天光,只点一盏青釉壁灯。灯火如豆,却照得四壁潮气森森。
云月被锁在西南角,双腕扣以寒铁,锁链长不盈尺,她却端坐如常,月白囚衣早被血渍与尘灰染成斑驳的鸦青。
更鼓三声,锁孔“咔哒”一转。
狱卒未至,先飘来极淡的龙涎香——那是睿王府世子燕迟惯用的熏衣。
云月睫毛微颤,左眼下一点朱砂在幽灯里像一颗将坠未坠的红豆。
脚步声极轻,却一步一步踩在她的心弦上。
铁门开处,果然只立着一人。
燕迟未着世子冠服,只穿玄色深衣,腰束素带,手里提着一只朱漆小盒。灯火投在他脸上,照出眼下同样深重的青影。
两人对视,一时皆无声。
良久,云月先开口,声音低软,却带三分笑:“世子深夜探囚,莫非要私设刑堂?”
燕迟不答,只抬手。
狱卒在门外躬身,将一枚鎏金钥匙递进,却不敢抬头。
铁锁卸下,哗啦一声坠地。
那声音在空荡石室里滚了两滚,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燕迟俯身,半跪在她面前,将朱漆盒平放膝上,指尖拂去盒面薄尘,启盖——
里头竟是一袭折叠整齐的赤红嫁衣。
凤穿牡丹的绣纹以金丝缀就,灯火一映,灿若朝霞。
云月瞳孔微缩。
“今夜,”燕迟声音哑得厉害,“我娶你。”
嫁衣铺在石床,像一滩凝固的血。
云月垂眸,指尖轻抚绣纹,笑纹浅浅:“天牢做洞房,世子好大的手笔。”
燕迟抬手,自怀中取出一物——
是那支曾断成两截的木簪。
如今已被他以金丝缠合,簪首雕成并蒂莲,莲心嵌一粒小小朱砂,与她眼下那颗一般大小。
“我母妃丧期未满,不能张灯结彩。”他低声道,“只能以血为誓,以梦为媒。”
说罢,他解下腰间匕首,寒刃出鞘三分,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云月凝视那刃,忽然伸手握住他腕,指腹贴上脉门——
那里跳动急促,却带着决然的稳。
“你若娶我,便是坐实我蛊惑皇亲的罪名。”她声音极轻,“你不怕?”
燕迟反握住她手,刀尖一转,划破自己左掌。
血珠滚落,滴在嫁衣下摆,瞬间晕开一朵暗色牡丹。
“我若怕,便不会来。”
语罢,他抬手,以血指在她眉心点下一记。
那抹殷红沿着她鼻梁滑至唇角,像一道凄艳的花钿。
青灯为烛,石室为堂。
燕迟自盒底取出两只小小铜杯,杯底以银丝缠作鸳鸯。
杯中无酒,唯有他方才滴落的血。
云月莞尔,就他手饮下一口。
血腥气在舌尖绽开,她却像尝到蜜糖,轻轻眯眼。
“第二杯该我。”
她夺过匕首,毫不犹豫划破掌心。
血线顺腕而下,滴入另一只铜杯。
两血交融,竟泛出幽微蓝光,像深海磷火。
燕迟眸色一暗,举杯与她交臂。
铜杯轻碰,声如碎玉。
“结发为夫妻,”他低语,“生同衾,死同穴。”
云月唇角沾血,宛如点朱,轻声续道:
“若生不得同衾,便以梦为陵。”
话音落,蓝光骤盛,将两人影子投在石壁,纠缠如鬼魅。
血誓既成,石室四壁忽然浮现淡金符纹。
那是月御一脉的“同梦契”,以血为引,牵魂入梦。
云月却蹙眉,反手按住燕迟腕脉:“你疯了?天牢布有镇魇阵,一旦入梦,阵法反噬,你我皆魂飞魄散。”
燕迟指腹抚过她干裂唇角,声音低哑:“我若不疯,如何救你?”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
正是当日从司天监密室盗出的《月御秘录》残页。
符纸无风自燃,青焰舔上指尖,竟不伤皮肉,只化作一缕银烟,没入两人眉心。
刹那间,石室灯火骤灭,黑暗如潮水涌来。
锁链声、血滴声、心跳声,一并远去。
再睁眼,已不在牢中。
四周是张灯结彩的喜堂,高悬红灯百盏,照得夜色如昼。
堂外雪落无声,堂内却笙箫迭起。
云月低头,发现自己已着赤红嫁衣,凤冠流苏垂落,遮了半面。
燕迟亦换吉服,腰系红绸,牵她手立于喜幛前。
主位高坐二人,竟是早已亡故的端王妃与睿王。
王妃含笑垂泪,睿王举杯颔首,像了却一桩夙愿。
云月指尖微颤——
这是燕迟的梦,更是她以血为媒,强行共织的梦中梦。
喜娘高唱:“一拜天地——”
两人俯身,额心朱砂相触,血印重叠。
“二拜高堂——”
端王妃抬手,以指轻抚云月发顶,掌心却穿过她发丝,如烟雾散。
云月眼眶一热。
“夫妻对拜——”
交拜之际,忽有狂风破窗而入,喜灯尽灭。
黑暗里,无数黑丝自地底蔓延,缠住云月足踝。
镇魇阵的杀机,终于追入梦中。
黑丝所过之处,喜堂雕梁化为朽木,宾客面孔碎裂成灰。
燕迟拔剑,折剑虽断,仍在手,一剑斩向黑丝。
剑光如月,丝断复生。
云月抬手,以血为刃,划破掌心。
血珠溅开,化作赤蝶,扑向黑丝,发出“嗤嗤”焦响。
然黑丝无穷无尽,赤蝶渐被吞噬。
云月踉跄,唇角溢血,却笑:“梦将崩,阵眼在我心口。你刺我一剑,可破阵。”
燕迟瞳孔骤缩,折剑尖颤。
“刺!”她厉声。
燕迟咬牙,剑尖一转,却刺向自己左胸。
鲜血喷涌,溅在云月嫁衣,像开出一朵极艳的曼珠沙华。
黑丝骤然静止,如潮退散。
梦,开始崩塌。
石室灯火复燃,青灯如豆。
两人仍跪坐原地,掌心交叠,鲜血交融。
云月睁眼,看见燕迟胸口血渍蔓延,染透玄衣。
他却抬手,以指腹拭去她唇角血痕,声音极轻:
“我欠你一命,如今,两清。”
云月颤声:“你疯了……镇魇阵会循血索命……”
燕迟笑了笑,唇色惨白,却带着少年般的执拗:“以我之血,换你一线生机。”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铜印——
睿王世子印信,此刻已被鲜血浸透。
“我已被夺爵,此印无用,却能暂封阵眼。”
他将铜印按在石地,鲜血画符,符成,铜印竟缓缓沉入石中。
石室四壁符纹一黯,杀机顿敛。
云月泪落,砸在他手背,滚烫如熔。
燕迟抬手,以指为她挽起耳边碎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今夜,我娶你为妻;明日,你替我活下去。”
五更鼓响,狱卒方觉石室有异。
铁门开时,只见世子昏倒于地,胸口血染,却仍紧握着云月的手。
云月嫁衣半褪,露出腕上锁链——
锁链竟寸寸尽断,断口平滑,如被利刃削过。
而她左眼下的朱砂痣,颜色比先前更深,像一粒凝固的血泪。
狱卒惊惶欲呼,却被一道苍老声音阻住:
“不必慌乱,阵已破,囚已亡。”
监正立于门外,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良久,叹息:
“血嫁已成,从此……梦中有梦,命里无命。”
晨曦透入天牢,照在石地血迹上,蜿蜒如红线,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