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庆十四年腊月二十九,子时将尽。
皇城最北的天牢,风从墙隙钻进来,吹得檐角铁马不住地撞,像催命的更漏。
玄字号石室,一盏青釉壁灯半死不活,灯火在风里抖出细碎的影子,仿佛随时会断。
云月被锁在墙角的铁环上,双臂高悬,月白囚衣早被血与尘污成黯鸦。
她垂着头,长发散乱,像一匹失了光泽的绸,遮住了左眼下的那颗朱砂。
可那粒朱砂仍在,在灯影里暗暗地红,像冻在雪里的一颗红豆,不肯化。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一步一步,踩在她的心脉上。
铁门锁钥“咔哒”一声,燕迟踏进来。
他未着世子冠服,只穿一袭玄青长衫,腰间悬着那柄断雪剑——剑已折,却仍用乌绫缠紧,不露锋芒。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白瓷风灯,灯罩上贴着一方红纸剪的“囍”字,被灯火映得摇摇欲坠。
风灯放在地上,光晕笼住两人,像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生死。
云月抬眼,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一滚,像碎玉碰冰:“世子今夜,是来送酒,还是送刀?”
燕迟半跪下来,指腹拂过她干裂的唇角,低声道:“来娶你。”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枚乌木发笄,笄头雕着并蒂莲,莲心嵌一粒朱砂,与她眼下那颗一般颜色。
“牢中无高堂,无鼓乐,无花烛。”
“我以血为誓,以梦为媒,娶你为妻。”
云月望着那发笄,眼底浮起一层雾。
“娶了我,便是坐实我蛊惑皇亲的罪名,你不怕?”
燕迟指腹按在她左腕脉上,答得极轻:“怕,可我更怕你死在别人手里。”
云月忽然笑了,笑意像刀锋划破薄冰。
“世子可知,我若活着,明日午时,便要被凌迟三千六百刀,以儆效尤。”
她声音极软,却字字带刃,“你若救我,便是与天下为敌。”
燕迟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小铜印——那是他已被褫夺的世子印信,如今只剩空壳。
铜印在他掌心一转,印纽上的瑞兽咯得他掌心生疼。
“我不与天下为敌,我只与要杀你的人为敌。”
云月垂眸,指尖在他掌心划下一道极细的血线——
那是她刚才咬破舌尖,混着血写的字:
“门”。
生死门。
她声音低得只剩呼吸:“要救我,只剩一条路——让我死。”
燕迟眸色骤暗。
云月却抬起被锁的右手,指尖点在自己心口,一寸一寸往下移,停在膻中穴。
“月御一脉,心脉自断,可开生死门。门一开,我魂可遁,你身可全。”
她抬眼,眼底是碎冰与烈火交织的光。
“可门开之后,我或魂飞,你或永失所爱。燕迟,你敢不敢赌?”
铁链声响,狱卒在门外低咳。
时候无多。
燕迟抬手,以指为刃,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
血珠滚落,滴在乌木发笄的莲心,那粒朱砂遇血,竟发出极轻的“嗤”声,像雪里落火。
他将发笄插入她散乱的发髻,动作极轻,像怕碰碎她。
“我赌。”
云月笑了,笑意像雪夜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她忽然抬手,以指尖在他掌心写下一行小字:
“子时末,月沉一刻,生死门开。”
写罢,她阖眼,指尖点在自己心口,轻轻一按——
“咔”。
极轻的一声,像冰层乍裂。
她整个人猛地一颤,唇角溢出一缕鲜红,却带着解脱的弧度。
燕迟抱住她,掌心贴在她心口,只觉那里的跳动由急而缓,由缓而停。
最后一瞬,她抬手,指尖在他颈侧点下一粒朱砂。
“记住我。”
声音极轻,像雪落无声。
然后,她在他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
子时末,月沉一刻。
天牢外忽起狂风,吹得铁马乱撞,像万鬼夜哭。
玄字号石室,灯火骤灭。
黑暗中,有幽蓝光丝自云月心口逸出,如萤如磷,盘旋不散。
光丝越聚越盛,竟凝成一扇半透明的月门,浮在石室中央。
门内,雪色漫天,隐约可见一座镜湖——
那是她与他第一次共梦的地方。
燕迟抱着她,一步踏入。
脚落地的刹那,天牢的铁锁“哗啦”一声,尽数断裂。
狱卒冲进来,只见石室空空,只余一地血迹与一盏将熄的风灯。
灯罩上,红纸剪的“囍”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镜湖无波,雪落无痕。
燕迟抱着云月,跪在湖边。
她的身体极轻,像一片将融的雪。
他掌心贴在她心口,那里已无跳动,却仍残留一点余温。
“云月。”他低声唤,声音在雪野里散开,无人应答。
忽有脚步声,踏雪而来。
来人一袭青衣,鹤氅曳地,正是司天监监正——云月的师父。
老人手里提着一盏青灯,灯芯却是黑的。
“她已自断心脉,生死门开,魂归无方。”
老人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带她来此,是想以梦为陵,将她永囚?”
燕迟抬眼,眸色如墨:“我要她活。”
老人叹息,指尖一点,黑灯芯忽燃,火光竟是血色。
“活可以,但需一命换一命。”
“你可愿?”
燕迟毫不犹豫,以指为刃,划破自己心口。
血珠滚落,滴在云月唇角,竟渗入她皮肤,像一粒朱砂痣,缓缓晕开。
老人抬手,血光化作万千红线,没入云月心口。
最后一缕红线消失时,云月睫羽轻颤,缓缓睁眼。
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燕迟。
他心口血如泉涌,却仍对她笑,笑得极轻,像怕惊散一场梦。
“我说过,娶你。”
“生同衾,死同穴。”
雪野无声,月门渐合。
老人提灯而去,背影消失在风雪深处。
镜湖边,只剩两人相拥。
云月抬手,指尖轻触燕迟心口,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正与她心口的朱砂痣重叠。
“疼吗?”她声音极轻。
燕迟握住她手,贴在自己心口:“疼,可值得。”
雪落无声,却将两人的影子紧紧叠在一起,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生死门开,生死门合。
从此,梦中有梦,命里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