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未至,霜雪先降。
皇城内外银缟匝地,丹墀金瓦尽失颜色。
卯初,宣政殿的铜漏刚敲过三声,殿门却迟迟不开。百官列班,呵气成雾,袖底藏着的折子比寒风还冷。
今日要审的是“晋王案”。
——晋王世子暴毙,牵连司天监女史云月,以魇术祸国,凌迟在即。
而昨夜,燕迟以世子之身,闯宫求见太后,至今未出。
雪幕深处,忽有銮铃声碎,众人回首,只见睿王世子披玄狐大氅,血染前襟,挟一道冷香,踏阶而来。
他手中捧的不是奏折,而是一卷乌木匣。
匣上封泥已裂,隐约透出朱砂字迹——“月沉燕归”。
太后升座,凤目半阖,金护甲轻叩扶手,声音清脆,却压得满殿无声。
燕迟跪地,将乌木匣高举过顶:“臣有本奏,请太后、陛下亲览。”
内侍启匣,一卷泛黄的羊皮折子滚落,摊在金阶之上。
折首是一幅血绘舆图,山川脉络以朱砂勾勒,北境狼胥山外,一条黑线蜿蜒,直指皇都。
图下角,盖着两方印鉴:
其一,太后私玺“慈宁”;
其二,北狄王庭狼头火漆。
百官哗然。
太后指尖微颤,护甲在扶手上划出一道白痕,声音却仍四平八稳:“睿王世子,伪造懿旨,当何罪?”
燕迟抬眸,眼底血丝如织:“伪造?太后可认得此铃?”
他将手一翻,掌心是一串碎玉铃——
七枚残玉,裂纹纵横,铃舌却完好。
铃声轻响,殿外忽起狂风,卷起雪幕,竟显出一片幻影:
——深夜的慈宁宫,烛火幽暗。
太后素衣简髻,亲将一封书信交予蒙面异族使者,指尖划过狼头火漆,声音低而清晰:
“狼胥铁骑南下之日,便是哀家垂帘听政之时。司天监那女史,不过一把刀,用完即弃。”
幻影一瞬即灭,却足够让百官看得分明。
太后霍然起身,金护甲断落,声音终于裂开:“妖术惑众!”
燕迟却再拜,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枚小小的铜印,印面阴刻“月御”二字,背面铸着北斗七星。
“太后可知,月御一脉,以梦为牢,可窥旧事?”
“云月不是巫,她只是太后您亲手推出去的‘替巫’。”
幻影再起,众人如临旧境——
七年前的冬至,皇城同样大雪。
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膝下无子,为夺后位,与北狄暗通。
她以魇术祸乱先皇后宫,致使皇子夭折,先帝震怒,废后沈氏含冤自缢。
而魇术所需“巫”者,需是阴年阴月阴日生、且擅织梦之人。
司天监小女史云月,天生阴命,七岁能观星,十岁入梦,正是最好的人选。
太后命人在云月饮食中种下“失魂草”,令她短暂失感,再趁她梦魇之际,以血铃为引,将魇术嫁祸。
自此,无头案起——
宫人、命妇、甚至北境俘虏,皆在雪夜断头而亡。
每一具无头尸的掌心,都攥着一枚碎玉铃,铃上刻着一个“迟”字。
那是太后为防他日东窗事发,提前布下的“替罪符”。
她算准了云月命格,也算准了燕迟——
算准了睿王世子终会追案,算准了他会为云月翻案,算准了“月御”一脉会以梦为证。
却未算到,云月甘愿自断心脉,以血铃为媒,将七年因果一并托梦。
幻影再转,众人已立于昭阳宫旧地。
废后沈氏尸身悬梁,脚下是一地碎玉铃。
太后亲手以匕首割下沈氏头颅,装入金匣,送往北狄。
匣内附书:
“以此头祭狼神,换我儿江山永固。”
而沈氏的头颅,正是后来“无头皇后案”的第一具。
血铃响处,真相如雪崩,无可遮拦。
太后踉跄退后,凤冠上的珠帘断线,滚落一地,像碎玉。
她颤声指向燕迟:“你……你如何得知?”
燕迟抬眼,声音平静:“因为云月,把最后的梦留给了我。”
他摊开掌心,碎玉铃在灯火里映出幽光,铃舌上刻着一行小字:
“以梦为牢,囚我七年,今日还你。”
当日,太后被幽禁慈宁宫,终身不得出。
北狄使者在驿馆自尽,血书“狼胥无信”四字。
晋王案昭雪,云月之名从罪籍抹去。
可燕迟知道,真正的云月,早已不在人世。
他独自回到司天监观星台,台上积雪未扫。
风过,碎玉铃轻响,像谁在说:
“世子,明日是否还梦?”
燕迟抬手,指尖沾雪,在栏上写下三个字:
“我等你。”
雪落无声,却将他的影子与铃声,一并埋入白茫茫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