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声,司天监顶层的观星台上只剩一盏青釉灯,灯身裂如龟甲,灯油将尽。
风从檐角掠过,卷起细雪,雪片落在灯焰上,发出极轻的“嗤”响,像谁在最后一声叹息。
燕迟坐在灯前,玄衣染血,胸前一道新伤未合,血线沿衣角缓缓滴落,在脚边积成小小一泊。
他左手托着一只白瓷盏,盏里盛的不是灯油,是血——他自己的血。
右手指缝间,攥着一缕断发,发梢系着那串碎玉铃。铃身已裂至第六枚,只剩最后一枚完好,却黯淡无光。
“灯尽,梦也该醒了。”
他低语,嗓音沙哑得像雪粒滚过刀锋。
话虽如此,他却以指为刃,在掌心又划一道新口,血珠滚落,滴入盏中。
血与残油交融,灯焰“噗”地跳高,映出他眼底一片赤色。
《月御秘录·禁章》载:
“灯以魂为芯,油以血为身,可召失魄。然灯尽一炷,命短一纪。”
燕迟在秘录末页,用朱砂添了一行小字:
“若以我命,换她归来,短我两纪又何妨。”
他取出一根极细的金针,针尾缠着那缕断发。
发丝本是云月心脉所系,断发之日,她魂飞魄散,只留一线寄于铃。
燕迟将发丝穿入灯芯,以血为引,火舌舔上金丝,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半空凝成一道极淡的人影,影中女子披月白纱衣,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刺目,却无声无息。
燕迟抬手,指尖轻触那道虚影,声音低得似在祈求:
“云月,回来。”
虚影微微一颤,似要散去。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灯焰上。
火光大盛,青烟骤浓,虚影由淡转实,却始终闭着眼,像沉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里。
灯火跳动的刹那,燕迟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置身梦中。
梦中仍是司天监观星台,却灯火通明,雪霁月朗。
云月坐在栏边,赤足踢着檐下风铃,铃音清脆,一声一声,像从前。
她回头,目光穿过他,落在远处星斗,声音轻得像雪:“世子,你来迟了。”
燕迟疾步上前,却在离她一步之遥被无形之墙阻住。
他抬手,掌心血迹未干,按在虚空,竟泛起涟漪,像触到水镜。
水镜里,浮现出七年前的画面——
年幼的云月跪在废宫阶前,以刀划掌,血滴在碎玉铃上。
她身后,数十具无头女尸依次倒下,血染白雪。
她抬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得天真,声音却冷:“以我一命,换他一梦。”
画面一转,是天牢雪夜——
云月以心脉为祭,自断生机,血铃碎裂,魂飞魄散。
最后一幕,是她倒在他怀里,指尖在他颈侧点下一粒朱砂:“记住我。”
水镜碎裂,化作漫天飞絮。
燕迟伸手,却只抓住一缕铃音。
“云月!”
他嘶声唤她,却见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透明,像要随雪散去。
梦境外,观星台的灯焰已缩至豆大。
燕迟睁眼,唇色惨白,却仍抬手,以指为刃,在心口又划一道。
血如泉涌,滴入盏中,灯焰“轰”地蹿高,映出他眼底一片决绝。
他低声念咒,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以我之寿,续汝之魂;以我之血,燃汝之灯。”
咒声未落,灯焰忽化作一只火凤,振翅欲飞。
火凤绕梁三匝,投入青烟。
烟中虚影骤然凝实,云月睁眼,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如初。
她抬手,指尖轻触燕迟眉心,声音低软:“你疯了。”
燕迟握住她手,贴在自己心口,声音极哑:“疯便疯了。”
火凤在两人之间盘旋,羽翼落下的火星,化作点点血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灯油将尽,火光由赤转青。
燕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抬手,以指为笔,在自己掌心写下最后一道符。
符成,血光一闪,火凤长鸣,投入云月眉心。
她整个人被火光包裹,像雪里燃火,却不灼热。
火凤消失之际,灯焰“噗”地熄灭。
观星台陷入黑暗,只剩风雪声。
黑暗中,有人轻叹。
“世子,你以两纪之寿,换我一线生机,值得吗?”
燕迟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值得。”
雪落在两人肩头,瞬间化尽。
黑暗中,碎玉铃轻响,一声一声,像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
天将破晓,东方既白。
观星台上,青釉灯已冷,残雪覆地。
燕迟倚栏而坐,怀里抱着一人。
那人披月白纱衣,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如初。
她睁眼,目光穿过风雪,落在远处晨曦,声音轻得像雪:“世子,天亮了。”
燕迟抬手,指尖轻触她眼下朱砂,声音极哑:“嗯,天亮了。”
雪霁,风停。
碎玉铃在两人之间轻响,叮——
像谁在回应: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