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第三日,斗柄指子,京城地气最寒。
司天监铜壶滴漏未至子时,朱雀大街忽起一阵阴风,卷得千盏灯笼齐灭。
风过处,雪色尽染墨黑,如泼翻砚台。
更鼓顿歇,犬吠不鸣,唯有钟声自皇城深处传来——
“咚——咚——”
每响一声,天幕便低一寸,星子熄一颗。
坊间老叟惊呼:“百鬼夜行,鬼门开矣!”
而此刻,皇城南正门——承天门下,唯有一人独立。
燕迟披玄狐大氅,内衬素白中衣,腰间悬断雪残剑,剑身以乌绫缠紧,不露锋芒。
他左手托一盏青釉风灯,灯罩以血为墨,绘着北斗七星。
灯火幽蓝,照出他眼底一片死寂。
风灯提柄上,系着那串碎玉铃。铃身七裂,仅剩最后一枚完好,却在他指尖轻颤,无声。
他在等。
等百鬼,也等云月。
百鬼夜行的源头,是七年前“无头皇后案”未竟的余孽。
前朝废后沈氏被斩,头颅送往北狄,尸身镇于昭阳宫。
如今,北狄狼胥山祭司以血咒召魂,欲借百鬼破皇城龙脉。
而云月——曾为月御,替燕迟挡劫七次,魂灯将熄,今夜是她最后一缕残魄归来之期。
鬼门既开,百鬼索命,索的便是当年“无头案”真凶,亦是如今摄政的太后。
可太后居于深宫,鬼不得入,于是百鬼调转矛头,直扑皇城。
燕迟守宫门,守的不是太后,是云月。
守她最后一缕魂,不被百鬼撕碎。
子时正,阴风怒号。
承天门下,黑雪翻涌,渐渐凝成一道道人影。
无头者披嫁衣,捧匣而行;
断肢者拖肠而走;
小儿鬼啼哭如猫,妇人鬼长发覆面;
最前,是一具高大的无头皇后,凤冠垂珠,血染雪襟。
她手中捧的,正是当年失踪的凤首。
百鬼齐跪,首鬼抬手,指尖直指宫门。
无声,却似万鬼齐哭。
燕迟提灯,一步上前,灯火映出他苍白面容。
“过此门者,死。”
声音不高,却在风雪里传得极远。
首鬼不动,身后百鬼却如潮涌来。
燕迟拔剑。
断雪虽折,仍在他掌心发出清越龙吟。
剑光如月,横扫而出,将最前排鬼影拦腰斩断。
黑血溅雪,却无声无息,如墨入水。
被斩之鬼化作黑烟,转瞬又凝,竟是不死之身。
四、铃音破夜
百鬼再扑,燕迟剑光织成一道银网。
网中,碎玉铃忽然自他指尖脱落,坠地,发出极轻一声:
“叮——”
铃声如裂冰,风雪骤止。
百鬼身形一滞,首鬼抬手,似在聆听。
铃声再起,却非来自铃,而是来自燕迟胸口。
他心口,一粒朱砂痣忽地亮起,红得像雪里燃火。
那是云月最后一缕残魄寄居之处。
朱砂痣裂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凝成云月身影。
她仍着月白衣衫,赤足踏雪,腰间碎玉铃七裂,却响得清脆。
她抬手,指尖轻触首鬼凤冠。
“回去吧。”
声音极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首鬼俯首,百鬼随之,如潮水般退去。
退至承天门外,化作黑雪,融入夜色。
云月转身,看向燕迟,目光穿过风雪,落在他心口。
“你以寿数为灯,燃我残魂,值得吗?”
燕迟抬手,指尖轻触她眼下朱砂,声音极哑:“值得。”
云月抬手,以指尖在燕迟掌心写下最后一道符。
符成,血光一闪,没入他心口朱砂痣。
“以此符为誓,我魂归,你寿尽。”
燕迟却笑,笑意极淡,像雪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无妨,我陪你。”
风雪再起,却不再阴寒,而是带着初春第一缕暖意。
云月身影渐渐透明,碎玉铃却响得清脆,一声一声,像谁在遥远处,以指尖轻叩心门。
铃声未绝,东方既白。
第一缕晨光落在承天门,照出满地黑雪尽化。
燕迟独立,掌心朱砂痣已褪为淡粉,像一粒未落的雪。
他抬眼,晨光里,一抹月白身影,腰间碎玉铃,一步一响。
她回头,左眼下一粒朱砂,红如初。
“世子,天亮了。”
燕迟提灯,灯火已熄,却仍对她笑。
“嗯,天亮了。”
百鬼夜行,夜尽天明。
皇城门楼,雪色尽融。
燕迟守了一夜,发间落雪未化,却无人再提百鬼。
坊间只传:
“昨夜风雪大作,承天门下,似有仙人提灯,一剑退万鬼。”
而司天监观星台上,青釉灯已冷,残雪覆地。
灯旁,一盏新灯,灯芯以发为引,灯油以血为身。
灯火幽蓝,照出两人并肩而坐的影子。
雪落无声,铃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