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时，瓷氏美妆铺的木窗棂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月光像被谁揉碎的银箔，斜斜地漏进铺子里，落在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胭脂盒、香粉罐上，却没映出半分脂粉的柔媚，反而让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玫瑰露与珍珠粉的香气，染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寒意。
这已是瓷家铺子连续第五夜出怪事了。
白日里，这里是镇上女子最爱的去处——瓷氏家族以研制美妆闻名，他们调的胭脂能随肤色变幻深浅，制的香粉细腻得像晨露，连眉黛都是用远山的青黛石与花蜜调和，画在眉上三日不脱。可一到深夜，铺子里的物件就会变样：胭脂膏会凝结成青灰色的硬块，上面浮着扭曲的纹路；香粉罐里的粉末会自动聚成小小的人脸，眼窝深陷，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最吓人的是那些描眉的黛笔，笔锋会自己动起来，在镜面般光滑的瓷盘上画出一张张哭丧的鬼脸。
“都说瓷家撞了邪，我看呐，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方挞柠蹲在铺子后巷的墙头上，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前院的木门，“哥不让我来，沈表哥也拦着，偏我就不信这个邪——不就是几张鬼脸吗？能有我家煤球炸毛时吓人？”
她怀里的玳瑁猫“煤球”仿佛听懂了，不满地喵呜叫了一声，尾巴在她胳膊上扫来扫去。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章松怡不知何时也站上了墙头。她依旧是那身素净的短打，白发用布带简单束在脑后，只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被月光照得泛着冷白的光。“里面有东西。”她低声道，金银异瞳在夜色里亮得惊人，像是能穿透门板，看清铺子里的动静，“不是邪祟，是术法。”
“术法？”方挞柠眼睛更亮了，“难道是哪个仇家搞的鬼？”
不等章松怡回答，铺子里突然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方挞柠麻利地翻身跳下墙头，从后门的缝隙里摸出早就备好的铜钥匙——这是她软磨硬泡从瓷家小丫鬟那里借来的，说是“帮着捉鬼”。
木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却夹着一丝极淡的墨味，像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被风吹过。方挞柠举着从陶家借来的防风灯，灯光摇曳着扫过货架，喉咙忍不住发紧——
果然，那些白日里精致的美妆物件，此刻都变了模样。最上层的描金胭脂盒敞着口，里面的玫瑰胭脂凝结成一张巴掌大的面具，青灰色的面皮上，用胭脂的残红勾勒出眼窝与嘴角，明明是娇艳的红色，却画出了狰狞的笑；旁边的香粉罐倒在地上，银粉洒了一地，聚成三四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像是在地上爬动；而铺子中央那面供客人试妆的大铜镜，边缘竟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镜面里映出的不是空荡荡的铺子，而是一片晃动的墨色，仿佛藏着什么东西在搅动。
“乖乖……”方挞柠下意识地抱紧了煤球，“这比说书先生讲的鬼故事吓人多了。”
章松怡没说话，她缓步走到那面鬼脸胭脂面具前，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面具的质地冰凉，不像寻常胭脂那样软糯，反而带着几分宣纸的粗糙感。她凑近细看，发现那些青灰色的纹路里，藏着极细的墨色线条，不是胭脂本身的颜色，倒像是用狼毫笔蘸着浓墨画上去的，笔触纤细却有力，带着一种熟悉的韵律。
“是墨氏的手法。”章松怡指尖在面具边缘划过，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墨痕，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他们的水墨画，会在夜里显形。”
墨氏家族以书画闻名，尤其擅长水墨画，传闻他们的画笔能“画物成形”，只是近些年早已销声匿迹，怎么会与瓷家的美妆铺扯上关系？
方挞柠听得一知半解，她被那面大铜镜吸引了注意力。镜面上的白霜不知何时化了，露出光洁的镜面，映出她的影子。她本就爱俏，看到镜台上摆着一支新制的朱砂口红，忍不住拿起来，对着镜子就要往唇上涂：“管他什么墨氏不墨氏，先让我试试这新口红……”
她的指尖刚碰到口红膏体，镜面突然“嗡”地一声震颤起来！
镜中的影子猛地变了——原本映出的方挞柠，眉眼突然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打湿的墨画，紧接着，无数根细如发丝的银线从镜面里钻了出来，像活过来的蛛丝，缠向方挞柠的手腕！
“啊！”方挞柠吓了一跳，想往后退，却发现手腕被那些银线缠得死死的，一股冰冷的力道从镜中传来，要把她往镜子里拽。镜中的影子嘴角咧开，露出一个与胭脂面具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
“别动。”
章松怡的声音骤然响起。她不知何时拔出了腰间的短剑——那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青铜剑，剑身刻着细密的云纹，此刻在灯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她手腕一扬，剑尖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斩向那些缠在方挞柠手腕上的银线！
“嗤啦——”
银线被瞬间斩断，断口处渗出淡淡的墨色汁液，落在地上，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滴，迅速晕开一小片灰黑色的痕迹。被斩断的银线失去了力道，软软地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方挞柠惊魂未定地揉着手腕，那里还留着几道浅浅的红痕。“这……这是什么东西？”
章松怡收剑回鞘，目光冷冷地扫过那面铜镜，镜中的墨色还在微微晃动，却再没敢伸出银线。“墨氏的‘画皮术’。”她沉声道，“他们用特制的墨汁画物，再以灵力催动，能让画中物化为实体，甚至能通过镜面勾人的魂魄，附在画皮上。”
她指了指那面胭脂鬼脸面具：“这些面具，不是胭脂变的，是墨氏用画皮术画出来的，只是用瓷家的胭脂做了伪装，到了夜里，墨性显形，才露出鬼脸的模样。”
方挞柠这才恍然大悟，气鼓鼓地踢了一脚旁边的香粉罐：“好个墨氏！有本事明着来，偷偷摸摸搞这些鬼把戏，算什么好汉！”
两人正说着，铺子后院的月亮门后，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悄缩了回去。
那是个穿着青绿色侍女服的姑娘，手里捧着一本线装册子，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她躲在桂花树的阴影里，刚才章松怡斩断银线的一幕，她看得清清楚楚，连那银线断口处渗出的墨色汁液，都被她仔细记在了册子里。
“瓷氏与墨氏的旧怨，竟藏在胭脂里……”侍女低声念着，笔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墨氏的画皮术重现，看来当年的事，还没了结啊。”
她将册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又望了一眼前院那片晃动的烛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桂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铺子里，方挞柠还在对着铜镜碎碎念，煤球则警惕地弓着背，对着那些鬼脸面具龇牙。章松怡走到那面大铜镜前，伸出手，指尖在镜面上轻轻一点。
镜面泛起一圈涟漪，墨色深处，似乎有一张模糊的人脸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她的金银异瞳微微一缩，眸底掠过一丝冷意。
墨氏……画皮术……
这场藏在胭脂水粉里的恩怨，怕是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
夜风吹过美妆铺的窗棂，卷起一缕胭脂香，又卷走一缕淡淡的墨味，像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蔓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