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预备铃刚咬着尾巴响完,林颂晚的指尖已经在那张米白色草稿纸边缘掐出了道浅痕。她把纸条叠成窄窄的一条,三折两折,最后卷成小指粗的筒,趁同桌低头找橡皮的空档,飞快塞进校服领口——棉布贴着锁骨,带着体温的热度,把那点纸角的凉意衬得格外清晰。
前桌的男生正用圆规敲着桌面背单词,“abandon,abandon……”尾音拖得老长,像只没睡醒的蝉。林颂晚数着自己的心跳,看陆明洲从后门走进来,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第三颗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白条纹T恤。他放下书包时带起一阵风,卷来操场上青草被晒热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柠檬味的洗衣粉香。
“早。”他把数学笔记本摊在桌上,指尖划过昨天她问过的那道解析几何题,“昨晚想通了?”
林颂晚猛地回神,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黑点。“嗯、嗯,”她胡乱点头,眼睛却瞟着他放在桌沿的手腕——那里有块浅浅的疤,是高二运动会跑接力时被接力棒蹭到的,当时她慌里慌张递过去的创可贴,他现在大概早就不记得了。
早读课读的是《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吟诵声浪里,林颂晚的心思全落在领口那截纸条上。纸角硌着皮肤,像只不安分的小虫子,总在提醒她那上面写了什么:“陆明洲,其实从高一你帮我捡回被风吹走的试卷开始,我就……”后面的话被她涂了又改,最后只剩一句没头没尾的,“放学能不能等我一下?有很重要的事。”
她偷偷抬眼,看陆明洲正低头标注英语课文里的长难句,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阳光从窗户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他握笔的手上,指节分明,连笔杆转动的弧度都像是掐着秒表算好的。她突然想起上周模拟考,他把自己的物理答题卡往她这边挪了挪,用铅笔在她错得离谱的多选题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下次加油”。
那时她以为是巧合,直到后来发现,他给别人讲题时从不会画笑脸,只会圈出错误的步骤,用红笔写得密密麻麻。
课间操的音乐突然炸响,林颂晚被后桌推了一把才站起来。陆明洲已经走到了走廊,正回头等她——这是他们默认的习惯,每次课间操都一起去操场,他走在前面半步,她踩着他的影子,数他校服后领上沾着的碎头发。
今天的风有点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林颂晚缩着脖子跟在后面,领口的纸条被风灌得轻轻动了动。她看见陆明洲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捋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突然就慌了——要是等会儿跳操时动作太大,纸条掉出来怎么办?要是被别人捡到,念出声来怎么办?
整节操她都做得束手束脚,扩胸运动时不敢抬胳膊,跳跃运动时恨不得把脖子缩成鹌鹑。陆明洲在她前排,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中途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点疑惑,嘴角却弯了弯,像是在笑她动作僵硬。
那一眼看得林颂晚心都快跳出来,手忙脚乱地跟上节奏,结果脚下一绊,差点摔倒。陆明洲下意识伸手想扶她,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广播里就响起了整理队形的指令,他只好收回手,低声说了句:“小心点。”
回到教室时,林颂晚的后背已经汗湿了。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摸了摸领口,纸条还在,只是边角被汗浸得有点软。陆明洲正在给前排女生讲历史题,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他讲题时总爱用指尖敲桌面,一下一下,敲得她心尖也跟着发颤。
她想起初三毕业那天,在学校的梧桐树下,他抱着一摞书走过,被几个男生起哄“陆大学霸”,他红着脸摆手的样子,跟现在站在讲台上给全班讲题的从容模样,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林颂晚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眼看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听见陆明洲问:“还不走?”
她猛地站起来,领口的纸条随着动作滑了滑,惊得她赶紧按住脖子。“就、就走。”她把书包甩到肩上,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那个……陆明洲,你……”
“怎么了?”他已经走到了门口,走廊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衬得很柔和。
林颂晚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她看见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物理错题本,想起早上他说“这道题的辅助线你画错了,放学我给你讲”,突然就不敢说了。万一他等她,只是为了讲题呢?万一那句“很重要的事”被他当成又一道解不出的难题呢?
“没、没什么,”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叹气,“就是……谢谢你早上讲的题。”
陆明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不客气。明天早读前,我再给你讲讲变式题?”
“好。”林颂晚用力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两人并肩走在空荡的走廊里,脚步声被拉得很长。快到楼梯口时,林颂晚感觉领口的纸条好像松了,她伸手去按,却没留神脚下的台阶,差点又绊倒。陆明洲这次扶住了她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烫得她赶紧站稳。
“你今天怎么总走神?”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担忧。
“可能……有点累。”她撒谎,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到了校门口,陆明洲停下脚步:“我家就在前面,先走了。”
“嗯,再见。”林颂晚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看着他校服后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突然就觉得眼睛有点酸。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朝她挥了挥手,路灯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揉了把星星。“明天见。”他说。
“明天见。”
林颂晚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拐过街角,才慢慢抬手,从领口摸出那张已经被汗浸透的纸条。晚风掀起纸角,露出那句被洇得模糊的“放学能不能等我一下”,后面跟着几个被涂掉又重写的字,轻得像叹息: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她把纸条叠好,塞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明天早上,他大概会像往常一样,在早读课前把物理变式题的解法写在草稿纸上,会在课间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节奏,会在放学时问她“今天的题听懂了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有张纸条曾贴着她的心跳,藏在棉布领口,陪了她整整一天;不知道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早在无数个偷看他的瞬间,就已经写满了整个高三的夏天。
林颂晚吸了吸鼻子,转身往家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藏着秘密的惊叹号。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把那张纸条,真正递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