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棺材里,看着头顶的松木纹路。
灵堂的白花在闷热的空气里蔫头耷脑。香灰簌簌落在地上,像一场不会停的雪。陈子涵站在棺前念悼词,声音哽咽得像是真伤心。他说:"我妈这辈子不容易......"
我不由得笑起来。这孩子连我的骨灰盒都摸不到,他怎么会知道我到底哪辈子容易?我明明记得上个月他还打电话来说:"妈,你能不能别总说我爸是教授这事?你们当年那种结合,说出去我都嫌寒酸。"
可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打钱了。
棺材板压着我后背,冰凉冰凉的。我记得这是老李家的寿木,去年村东头王婶过世用的就是这一口。当时我还替她家出的份子钱,现在倒好,轮到我自己躺在里面。
"春桃啊......"陈正阳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我转头看他,那张脸还是那么白净,眼角有点湿润。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穿一件蓝布衫站在县中门口,朝我伸手:"林春桃?我是陈正阳。"
那时我心跳得咚咚的,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可后来呢?新婚夜他就抱着李若雪的照片睡。那天我肚子疼得厉害,他蹲在厕所门口说:"农村人就是娇气。"
"孝子给客人敬茶!"外面有人喊。陈子涵端着茶盘挨个敬茶,走到赵思远面前时愣了一下。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接过茶杯,说了句什么。陈子涵脸色变了变,低头走开。
我这才注意到赵思远也来了。他穿着白衬衫坐在角落,手指搭在茶杯边上,指节分明。这人是我大学同学,当年总帮我补课。不过后来......后来我就没再去上课了。
"各位乡亲,"陈正阳突然开口,"感谢大家来送春桃最后一程。她这辈子......"他顿了顿,"挺不容易的。"
我盯着他说话时的表情。这个人爱了李若雪一辈子,却让我替他养儿子。那个叫陈子涵的混蛋,血型跟我完全不配,我早该察觉的。
灵堂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冲进来。我一看就愣住了——是李若雪。她扑到棺前跪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春桃,我对不起你......"
"你来干什么!"陈正阳吼起来。他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片溅到我鞋尖上。李若雪手里攥着个信封,边哭边说:"当年的事......都是我不好......"
陈正阳突然抓住她手腕,把我那份录取通知书复印件抽出来。那上面写着"林春桃 1992年中文系录取",墨迹都褪色了。
我猛地坐起来。
不对,这不是真的。当年我的录取通知书被人偷走了,怎么会在他手里?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李若雪哭着说,"你明知道我上不了学,为什么还要把通知书给我?"
陈正阳的手在发抖。他咬牙切齿地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娶她?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
我盯着他们。原来如此。原来我这一辈子,都是个替代品。
"***的。"我对着空气骂了一句。可他们听不见我。我现在只是个魂魄,在他们头顶飘着。
我想起那些年。生孩子时疼得死去活来,他在医院楼下抽烟;我熬鸡汤给他补身子,他皱着眉说太油腻;我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他买西装,他接过去连谢谢都不说。
还有陈子涵。那孩子十岁那年把相册摔碎了,指着我鼻子骂:"你个没文化的村妇,还想当我妈?"我蹲在地上捡照片碎片,眼泪滴在泛黄的纸面上。
我忽然看见自己手上开始发光。那些记忆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回:我在菜市场卖豆腐,他在图书馆看书;我在夜里做手工补贴家用,他在宿舍跟李若雪通电话;我生病住院,他和李若雪去外地旅游。
"操!"我大喊一声。棺材板轰地裂开一道缝,阳光从缝隙照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想撕了这张通知书。可我手一挥,那些记忆里的纸页全都碎了。空中飘着雪花似的纸片,每一片都写着"林春桃"三个字。
"我要重来一遍。"我说,"我要自己上大学,我要让你们跪下来求我原谅,可我偏不。"
空气开始震动。我听见蝉鸣,闻到槐花香。再睁开眼,我已经坐在自己床上。手里攥着一份崭新的录取通知书,油墨还没干透。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报大学录取分数线,播音员说:"1992年高考成绩今日揭晓......"
我翻身下床,跑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我伸手抹了把脸,笑了。
楼下传来说话声:"听说李若雪查成绩去了?""可不是嘛,她爸妈都急疯了。"
我回到桌前,把通知书仔细收好。又拿出存钱罐,倒出一堆硬币。这些钱够买火车票了,明天我就要去市里找工作。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回头,看见林秀兰站在门口。她穿着碎花裙,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姐,我给你带了粽子。"
我接过袋子:"谢谢。"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你今天怎么......"
"没什么。"我打断她,"对了,听说赵思远在图书馆当管理员?"
"是啊,他刚毕业,在那边帮忙整理资料。"林秀兰疑惑地看着我,"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笑着摇头,"就是觉得,该去看看老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