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帆布包的拉链，指节发白。火车轮轨碾过铁轨的咔哒声像是在数心跳。
林秀兰送我到月台，把塑料行李箱推到我面前。她穿那件碎花裙，袖子底下有块洗不掉的油渍。"姐，真要自己去市里？"她说话时眼睛盯着我的脸，好像想看出点什么。
我点了点头，箱子轮子在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晨雾还没散尽，站台灯昏黄地照着水泥地，露水把鞋尖都打湿了。广播响起的时候，林秀兰突然伸手抱了抱我，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混着她身上的油烟气。
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我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发现对面座位的老大爷正用报纸扇风。他胳膊上的老年斑随着动作上下晃动，像晒干的桂圆皮贴在皮肤上。
"去市里打工？"坐我旁边的大婶操着乡音问我，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婴儿。她身上有股奶腥味，混着火车里固有的汗酸味，熏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不是，找个工作。"我把帆布包往腿上收了收，手指还紧紧抓着拉链。包里装着全部家当——录取通知书、存钱罐倒出来的硬币，还有昨天刚领的新身份证。
火车开动时，窗外的槐树影子一排排往后退。我想起前世第一次进城打工，也是这样坐在绿皮车里。那天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介绍信，心里全是忐忑。结果到了市里才发现，介绍人是个骗子，把我骗进黑厂，差点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茶叶蛋，油香味儿飘过来。我摸摸肚子，早上太紧张没吃早饭。可看到两块钱一个的价格，还是咽了咽口水。火车钻进隧道，车厢里突然暗下来，只有车窗缝隙透进一线光。
"姑娘，买个茶叶蛋吧。"前排穿花格子衬衫的男人转过身，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乘务员，"多拿一个，给这位小姑娘。"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已经把热腾腾的茶叶蛋递到我面前。鸡蛋壳上裂开细纹，蛋白泛着茶色。"谢谢，不用了......"
"拿着吃吧。"他笑起来嘴角有点歪，"我看你手一直在抖，是第一次出门？"
我下意识把帆布包抱得更紧。男人手腕上戴着电子表，表面有道划痕。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指甲缝里有点粉笔灰，像是刚擦完黑板。火车驶出隧道，阳光照进来，我看见他胸前别着枚"诚信中介"的徽章。
"我正好认识几个招工的人。"他凑近了些，身上有股廉价香水味，"要不要听听？待遇好得很。"
我摇摇头，低头剥鸡蛋。蛋白有点咸，蛋黄噎得嗓子发干。男人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高薪家教、包吃住，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响。我假装接了个电话："啊？三舅妈你到车站了？我这就过去！"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我抓起帆布包钻进过道。车厢里全是人，有人喊"踩到我脚了"，有人骂"能不能小心点"。出了车门，我快步穿过月台，回头看了眼，那个男人果然站在原地张望。
走出火车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街边梧桐树叶子打着卷儿，蝉鸣一阵一阵的。我按照地图找到劳务市场，远远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招保姆！招月嫂！"
市场门口挤满了人。有个老大爷蹲在墙角，托着鸟笼逗画眉玩。他旁边坐着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哭个不停的小孩。"包吃住月薪三千"的广告牌被风吹得哗哗响，边角已经卷起来。
我正准备往里走，刚才火车上那个男人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姑娘，缘分啊。"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冰冰的，"既然来了，不如听听我们的工作？"
我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着怎么脱身，忽然看见前面水果摊前围着一群人。我假装被挤到人群里，顺着人流往前挪。男人跟了几步就没再追，转身去搭讪别的姑娘了。
穿过菜市场时，我特意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人物。卖豆腐的摊主正往案板上洒水，卖活禽的老板娘拎着只鸡，鸡扑棱着翅膀发出惨叫。我松了口气，摸摸口袋里的钱还好好的。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的，我找了家小餐馆坐下。店名写着"国营风味小吃"，墙上的宣传画已经褪色。服务员端着搪瓷盘穿梭，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
"同学，让一下。"有人在我旁边坐下。我抬头一看，愣住了。那人鼻梁上架着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笑意，手里拿着个黑色公文包。
"赵思远？"我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他手里的档案袋滑落在地，几本《图书馆管理条例》散开在桌上。"林春桃？"他弯腰捡东西时，我看见他衬衫袖口磨得起毛了。
我们对视了几秒。记忆涌上来，像是潮水漫过堤岸。大学时他是我的同桌，总帮我补课。后来我突然不去上课，他来找过我好几次。那天我躺在医院，听说他问护士"林春桃是不是住院了"。
"你来市里？"他一边收拾文件一边问。
"找工作。"我低头看着菜单，其实早就看完了。
"我记得图书馆在招人。"他掏出钢笔写字，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这个餐馆老板娘的亲戚在那边做事，可以帮忙问问。"
我看着他手里的钢笔。墨蓝色的笔杆，跟我前世送他的毕业礼物一模一样。"你还记得李若雪吗？"我突然问。
他握笔的手顿了顿。"她现在......"话说到一半又咽下去了，"听说在陈教授家做助教。"
"陈正阳他爸？"我冷笑了一声。
赵思远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有点探究。"你怎么知道的？"
"路过听说的。"我把菜单合上，"你吃饭了吗？我请你。"
他摆摆手："不用，我刚吃过。"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既然遇到你，要不要看看这个？"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印着某国企的招聘信息。
我接过来看了看。工资不错，而且就在市里。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火车汽笛声。声音由远及近，像是从记忆深处传来。
赵思远起身要走时，服务员送来账单。我低头付钱，却发现那张招聘单背面有用铅笔写的几个字：小心陈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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