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斜斜织着,将整座京城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林婉儿背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站在镇远侯府门前时,檐角铜铃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叮咚声里裹着潮湿的凉意,像极了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朱漆大门上悬挂的鎏金铜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门楣上那块"镇远侯府"的匾额在暮色中泛着沉沉的光。两个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拄着长戟立在门侧,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她身上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衣裙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你就是林婉儿?"门房掀开半扇侧门走出来,手里提着盏油纸灯笼,橘黄色的光晕在雨雾里晕开一小片暖光。他约莫四十多岁,脸上堆着世故的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打量,"张嬷嬷在里头等着呢,跟我来吧。"
林婉儿攥紧了包袱带子,指尖触到里面母亲留的那支旧银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定神。她屈膝福了福身,声音细弱却清晰:"有劳大叔。"
穿过抄手游廊时,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密密麻麻的声响。两侧的芭蕉叶被雨打得噼啪作响,宽大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偶尔坠落,溅起细小的水花。林婉儿低着头,匆匆跟着门房的脚步,不敢多看周围的景致,只眼角的余光瞥见游廊尽头的月洞门里,似乎有几株开得正盛的粉白海棠,被雨打落的花瓣浮在积水里,像散了一地的碎雪。
转过三进院落,他们在一处栽着石榴树的小院前停下。门房扬声喊了句"张嬷嬷,人带来了",便转身对林婉儿道:"进去吧,往后在府里当差,少说话多做事,仔细着自己的本分。"
林婉儿刚应声"是",屋里便传来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嚷嚷什么?把人带进来。"
推门而入时,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扑面而来。靠窗的紫檀木椅上坐着个中年妇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支翡翠簪子,身上穿的石青色比甲浆洗得笔挺。她正就着桌上的油灯翻看一本簿子,见林婉儿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抬起头来。"
林婉儿依言抬头,目光落在对方鬓角那抹不易察觉的白霜上。张嬷嬷这才放下簿子,端起茶盏抿了口,细细打量着她:"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回嬷嬷,奴婢今年十六,"林婉儿垂着眼帘,声音稳了稳,"家父原是翰林院编修,去年冬天病逝了,家里只剩奴婢和母亲。母亲染了咳疾,需得汤药吊着,奴婢才来府里当差的。"
张嬷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见她虽衣着朴素,却生得眉目清秀,尤其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石,透着股不属于寻常丫鬟的沉静。她微微颔首,从抽屉里取出一套灰布衣裙和一方青色帕子:"从今日起,你就住这西厢房。明日卯时起身,去浣衣局跟着刘妈妈学规矩,每日的活计刘妈妈会分派。"
她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严厉:"侯府不比寻常人家,规矩大得很。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手脚麻利些,少出岔子。若是犯了错,可没人替你担待。"
"奴婢记下了,多谢嬷嬷。"林婉儿接过衣物,指尖触到粗布的纹理,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至少,母亲的汤药钱有了着落。
张嬷嬷挥挥手让她退下,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对着里间道:"太太,瞧着倒是个安分的,眉眼也周正,就是身子骨看着弱了些。"
里间的珠帘轻轻晃动,一个温婉的女声传来:"既是林编修的女儿,想来是懂规矩的。让她先在浣衣局历练些时日,若真是个妥帖的,再调到前院伺候也不迟。"
"是,奴婢省得。"张嬷嬷应声,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谁不知道林编修生前是太太的远房表亲,若非家道中落,怎会让女儿来做这伺候人的活计?
西厢房狭小而简陋,一张旧木床,一张掉了漆的梳妆台,便是全部家当。墙角结着些蛛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林婉儿放下包袱,先寻了块布将桌椅擦拭干净,又用带来的草药包在炉上煮了水。袅袅升起的白雾里,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想起三日前母亲握着她的手说的话:"婉儿,到了侯府,凡事忍耐些,莫要惹祸,也莫要忘了读书人的本分。"
她从包袱里取出那本磨了边角的《女诫》,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轻轻摩挲着封面。这是父亲生前教她读的第一本书,如今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夜半时分,雨总算停了。林婉儿被隔壁传来的咳嗽声惊醒,披衣起身时,见窗纸上已泛出淡淡的鱼肚白。她摸黑梳洗完毕,换上那身灰布衣裙,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镜中的少女面色略显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穿过寂静的回廊往浣衣局去时,晨露打湿了鞋面,带着沁骨的凉意。廊下的灯笼还未熄灭,昏黄的光晕里,有早起的婆子提着水桶匆匆走过,见了她这张生面孔,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浣衣局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十几个丫鬟婆子围着几口大木盆,搓洗衣物的哗啦声和着皂角的清苦气味,在晨雾里弥漫开来。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正叉着腰吩咐活计,见林婉儿进来,粗声问道:"你就是新来的林婉儿?"
"是,奴婢见过刘妈妈。"
刘妈妈上下打量她一番,指了指墙角堆着的一堆脏衣:"去,把那些衣裳先浸了,用皂角搓干净,晌午之前得晾出去。"她顿了顿,又指了指旁边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丫鬟,"春桃,你带带她。"
春桃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声,领着林婉儿到了木盆边,将一块黑乎乎的皂角扔给她:"赶紧的,这些都是下人们的衣裳,油垢重得很,得使劲搓。"
林婉儿蹲下身,伸手探进冰凉的水里,顿时打了个寒颤。春桃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矫情什么?这还是井水,到了冬天用冰水的时候,有你受的。"
林婉儿没作声,只是埋下头用力搓洗着衣物。粗糙的布料磨得手掌生疼,不一会儿便红了一片。她咬紧牙关,一遍遍地往衣服上抹皂角,看着污浊的泥水从指缝间流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忍过这阵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头渐渐升高,暖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来,照在晾晒的衣物上,泛着柔和的光泽。林婉儿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时,见刘妈妈正和一个小丫鬟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往她这边瞟来,带着几分审视。
"婉儿,你去把那几件大氅送到前院的书房去,"刘妈妈突然开口,指了指晾在竹竿上的几件深色锦袍,"仔细着些,那是侯爷常穿的。"
林婉儿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推辞,却见刘妈妈已转身去忙别的,只得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件绣着暗纹的锦袍取下,叠好放进竹篮里。
穿过几重院落往前院去时,她的心跳得飞快。来府里之前,她便听门房说过,这位镇远侯楚逸尘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不仅文武双全,更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只是性子冷淡,寻常人很难得见他一面。
书房外的回廊上,几个小厮正拿着扫帚清扫落叶。见林婉儿提着竹篮过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道:"新来的?衣裳放那边架子上就好。"
林婉儿刚要应声,却见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负手走了出来,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晨光落在他清俊的眉眼上,竟让周遭的景致都失了颜色。
"侯爷。"小厮们连忙躬身行礼。
林婉儿惊得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屈膝行礼,竹篮从臂弯滑落,里面的锦袍掉了出来,恰好落在那人脚边。
她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预想中的斥责并未落下,反而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捡起了地上的锦袍。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笑意:"无妨,下次小心些便是。"
林婉儿抬头的瞬间,正撞上那双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寻常权贵的傲慢,反倒像含着一汪清泉,映得她心慌意乱,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是,谢侯爷。"她慌忙捡起竹篮,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回廊。
楚逸尘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锦袍上淡淡的皂角香。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衣物,见上面绣着的暗纹平整,洗得干干净净,不由得唇角微扬。这新来的丫鬟,倒是个细心的。
回廊外的海棠树下,林婉儿扶着树干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抬手抚上发烫的脸颊,脑海里反复浮现出那双温润的眼眸,和那句带着笑意的"无妨"。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落在她发间。林婉儿抬手拂去,望着远处飞檐翘角上的流云,忽然觉得,这侯府的日子,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