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逃回浣衣局时,手心还攥着没散的热意。春桃见她脸色绯红,手里的竹篮空着,撇着嘴打趣:"莫不是见着侯爷了?看把你慌的。"
她正低头绞着湿衣的手猛地一顿,溅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胡说什么,"林婉儿把竹篮往墙角一放,声音里带着未褪的颤,"不过是路滑摔了一跤。"
春桃哼了声,没再追问,却在转身晾衣时,故意把一件厚重的棉袍往她面前一扔。皂角的涩味混着水汽漫上来,林婉儿望着那团沉甸甸的布料,忽然想起方才楚逸尘拾起锦袍的模样——月白袖摆扫过青石板时,沾了点海棠花瓣的粉,倒比寻常贵胄多了几分温润气。
"发什么呆?"刘妈妈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林婉儿慌忙接住棉袍,指尖触到布面粗糙的补丁,才惊觉日头已爬到了中天。
午后的日头渐烈,晒得人发困。浣衣局的婆子们凑在老槐树下歇晌,手里摇着蒲扇说闲话。林婉儿蹲在木盆边搓着最后几件里衣,听见她们说起楚逸尘昨日在朝堂上如何舌战群儒,又说哪家的千金又托了媒人来侯府说亲。
"依我看呐,也就丞相家的千金配得上咱们侯爷,"一个胖婆子扇着扇子笑道,"听说那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更是没话说。"
春桃在一旁搭腔:"可不是嘛,上次我去前院送茶,远远瞧见过一回,穿件水绿裙子,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林婉儿把洗好的里衣往竹竿上搭,木夹子碰到布料发出清脆的响。井水的凉意从指尖漫上来,倒让她清明了几分——侯门似海,他是云端上的侯爷,她是泥地里的丫鬟,昨日那一面,原是不该有的缘分。
第二日天还没亮,林婉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见是张嬷嬷身边的小丫鬟,手里捧着件玄色常服,脸色急得发白:"刘妈妈让你去趟前院,侯爷今早要穿的衣裳沾了墨渍,浣衣局的人都束手无策,说你手巧,让你去试试。"
林婉儿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接过那身衣袍,借着窗纸透的微光,见袖口处染着片深黑的墨,边缘晕得发蓝,显是用了上好的徽墨。这种料子金贵,寻常皂角根本洗不掉,稍有不慎便会留下痕迹。
"这...这若是洗坏了..."她捏着衣料的手微微发颤。
"快去!"小丫鬟催着她,"侯爷巳时要出门见客,误了时辰谁都担待不起!"
林婉儿来不及细想,抓了包随身携带的草木灰和皂角,跟着小丫鬟往前院跑。穿过垂花门时,撞见几个小厮抱着卷轴匆匆走过,见了她们也只是侧身让了让,脚步没停。
书房外的回廊静悄悄的,只有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林婉儿被领进偏厅,见刘妈妈正急得团团转,见她来了,忙把她往里面推:"快,就在这洗,仔细着些!"
偏厅里燃着淡淡的檀香,案上摆着几卷摊开的书,墨迹还新鲜着。林婉儿把衣袍铺在干净的木盆里,取了些草木灰调成糊状,小心翼翼地敷在墨渍处。这法子是父亲教她的,从前他练字弄脏了衣袍,都是用草木灰慢慢揉掉,既不伤布料,又能去得干净。
指尖在衣料上游走,冰凉的丝滑触感让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卷上好的宣纸。她屏着气细细揉搓,墨渍果然渐渐淡了下去,露出底下暗绣的云纹。
"好了吗?"刘妈妈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还有半个时辰侯爷就要过来了。"
林婉儿刚应了声"快了",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楚逸尘穿着件石青便袍,手里拿着本书走了进来,看见满室的水汽和木盆,微微蹙了蹙眉。
"回侯爷,这就好了。"刘妈妈连忙上前回话,额上渗着汗。
楚逸尘的目光落在林婉儿身上,见她正低头拧着湿衣的袖口,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认出这是昨日掉了锦袍的小丫鬟,眉眼间倒比昨日更添了几分专注。
"这墨渍顽固,寻常法子去不掉,"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昨日更低沉些,"你用的什么法子?"
林婉儿手一抖,衣袍上的水珠溅在青砖上。她慌忙起身行礼,垂着眼道:"回侯爷,是用草木灰调了温水揉洗,家父从前...常用这法子。"
楚逸尘"嗯"了声,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尖上,那里还沾着些草木灰的白。他想起昨日她撞进自己怀里时,眼里的惊慌像受惊的小鹿,倒比那些故作娇羞的贵女真实得多。
"洗得不错。"他看着那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袖口,淡淡道,"赏。"
身后的小厮立刻递过一个小荷包。刘妈妈喜笑颜开地接过,塞到林婉儿手里:"还不快谢侯爷恩典?"
林婉儿捏着那方绣着兰草的荷包,触手温软,想来是上好的云锦。她屈膝谢恩,听见楚逸尘对刘妈妈道:"往后我书房的衣裳,就让她来洗吧。"
刘妈妈连忙应下,看林婉儿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回去的路上,林婉儿把荷包揣在怀里,隔着粗布衣裙都能感受到那点暖意。春桃见她回来,眼尖地瞥见她衣襟处露出的荷包角,惊叫一声:"你这是得了赏?"
周围几个丫鬟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林婉儿把荷包往怀里塞了塞,含糊道:"不过是侯爷赏了几个铜板。"
春桃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抢:"让我瞧瞧怎么了?还藏着掖着的。"两人拉扯间,荷包掉在地上,滚出几枚锃亮的银角子,还有一小块莹白的玉佩,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尘"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浣衣局的丫鬟们哪个不是月钱微薄,何曾见过这样的赏赐?
"我的天,"一个瘦丫鬟捡起玉佩,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是和田玉吧?得值多少银子?"
春桃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死死盯着林婉儿:"你...你到底给侯爷灌了什么迷魂汤?"
林婉儿慌忙抢过玉佩和银角子,手心都在抖。她也没想到楚逸尘会给这样重的赏赐,这若是传出去,还不知要惹来多少是非。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把东西匆匆塞进怀里,声音发紧,"侯爷只是赏了些银钱,这玉佩...许是拿错了。"
可没人信她的话。接下来的几日,浣衣局的丫鬟们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嫉妒的,有猜疑的,还有人故意在她的木盆里扔脏衣,或是在刘妈妈跟前说她的闲话。
林婉儿只当没看见,每日依旧埋头干活,只是去前院送衣裳时,总绕着书房走。她怕再撞见楚逸尘,更怕那些流言蜚语变成真的——她这条命是母亲用汤药吊着的,实在经不起半点风浪。
这日傍晚,林婉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回房,却见张嬷嬷亲自来了浣衣局。刘妈妈连忙迎上去,脸上堆着笑:"嬷嬷怎么来了?"
张嬷嬷没理她,径直走到林婉儿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太太让你去趟正房,说是有活要吩咐你做。"
林婉儿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恭顺地应了声"是",跟着张嬷嬷穿过几重院落往正房去。暮色四合,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着飞檐翘角,倒比白日里添了几分幽深。
正房里燃着上好的沉香,楚夫人端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见林婉儿进来,她放下佛珠,指了指旁边的绣架:"听说你针线不错?"
绣架上绷着块素白的绫罗,上面只绣了半朵牡丹,针脚有些歪斜。林婉儿心里明白,这定是哪位丫鬟绣坏了,让她来收拾烂摊子。
"回太太,奴婢只会些粗浅的活计。"她垂着眼道。
楚夫人淡淡道:"这是要给太后寿宴上用的寿屏,原本让翠儿绣,她笨手笨脚的绣坏了。你且试试,若是绣得好,往后就调去绣房当差吧。"
林婉儿看着那半朵歪歪扭扭的牡丹,指尖微微发颤。她知道,这是太太给她的机会,也是考验。进了绣房,虽不比前院风光,却能避开不少是非,也能离母亲的汤药钱更近一步。
"奴婢...尽力而为。"她咬着唇应道,拿起绣针的手,却比搓洗衣物时抖得更厉害。
楚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让张嬷嬷取了上好的金线和丝线给她。"三日后我来取,"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莫要让我失望。"
林婉儿望着楚夫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绣架上那半朵牡丹,忽然想起楚逸尘那双含笑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将绣针穿上线——不管前路如何,她都得走下去,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绫罗上,泛着淡淡的银辉。林婉儿捏着绣针的手渐渐稳了,一针一线,绣得格外认真。她不知道,此刻窗外的回廊上,楚逸尘正站在暗影里,看着窗纸上那个专注的身影,墨色的眸子里,映着点点灯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