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的槐花,落得比往年更久些。
沈云舒攥着衣角站在顺贞门外,鼻尖萦绕着甜得发腻的槐花香,混着宫墙里飘来的熏香,成了她对这煌煌宫城的第一印象。她身后跟着同批入选的五十个秀女,个个穿着簇新的浅粉宫装,脸上带着怯生生的期待,唯有她袖口磨出的毛边在队伍里格外扎眼。
“都给我站好了!”尖利的嗓音划破空气,掌事姑姑李嬷嬷拿着藤条走来,目光像淬了冰,“进了这宫门,就不是家里的娇小姐了!规矩学不好,脑袋都保不住!”藤条“啪”地抽在旁边石阶上,吓得前排一个秀女瑟缩了一下,当即被李嬷嬷瞪回去:“没规矩的东西,眼睛往哪儿看?”
沈云舒垂着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来自江南苏州府的小镇,父亲是个教蒙学的秀才,去年染了风寒去了,家里只剩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今年开春粮米见底,族叔说宫里选秀能得月钱补贴家用,才把她送进了这选秀队伍。临行前母亲将陪嫁的银钗塞给她,此刻正硌在贴身处,凉丝丝的,是她唯一的念想。
入宫第一夜,她们被安置在储秀宫后院的通铺。沈云舒刚用粗布被褥铺好床板,就见斜对面一个圆脸秀女抱着包袱抹眼泪,旁边高个子女声冷笑道:“哭什么?苏婉儿,你以为这是你家?听说你父亲不过是个七品巡检,也敢来攀龙附凤?”
苏婉儿抽噎着摇头:“我……我只是想求个安稳差事……”
“安稳?”高个子秀女柳眉一挑,珠翠随着动作轻晃,正是京中绸缎商之女赵玲珑。她抬手拨了拨鬓边珠花,语气尖刻,“这宫里哪有安稳日子?识相的就少碍眼,免得招人嫌。”说着手腕一扬,苏婉儿的包袱就被扫到地上,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滚了出来。
沈云舒默默走过去,蹲下身帮苏婉儿捡衣裳。赵玲珑斜睨她一眼,嘴角撇出冷笑:“哟,哪来的野丫头,也想学人做好事?沈云舒是吧?籍贯苏州府?我劝你少管闲事,这里可不是乡野村姑讲情义的地方。”
沈云舒没作声,只将叠好的衣裳递回给苏婉儿。苏婉儿红着眼眶,小声说了句“谢谢沈姐姐”。
夜里沈云舒没睡好,隔壁床的赵玲珑总在翻身,头上珠钗碰撞的“叮当”声格外刺耳。她望着窗外被宫墙框住的月亮,比家乡河面上的月亮小了些,也暗了些,像块蒙尘的碎玉。
第二日学规矩,李嬷嬷教的是三跪九叩的大礼。沈云舒自小在家乡学的是简便礼节,此刻跪在硬邦邦的青砖上,膝盖疼得她额头冒汗,动作总也做不标准。赵玲珑却学得极快,故意在她旁边“扑通”跪下,身姿又轻又稳,引得李嬷嬷赞了句“赵家丫头倒是伶俐”。
轮到沈云舒时,她刚弯下腰准备下拜,脚踝忽然被人悄悄绊了一下,“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下巴磕在青砖上,瞬间渗出血珠。
“毛手毛脚的东西!”李嬷嬷厉声呵斥,藤条指着她,“连个礼都学不会,留你在宫里占地方吗?”
沈云舒咬着唇爬起来,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没看赵玲珑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只垂着眼低声道:“奴婢知错,愿再学。”
正午领饭时,秀女们排着队领一荤一素一汤。轮到沈云舒,掌勺的太监舀了半勺青菜,底下藏着的肉丁少得可怜。她刚要伸手去接,赵玲珑忽然从旁边挤过来,胳膊“不小心”撞在她手腕上,汤碗“哐当”落地,热汤溅了沈云舒一裙角,烫得她瞬间红了眼眶。
“哎呀,真对不住。”赵玲珑捂着嘴假惺惺地道歉,眼里却满是幸灾乐祸,“沈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烫着没有?”
李嬷嬷闻声赶来,见汤洒了一地,当即沉下脸:“毛躁东西!罚你去清扫西角门的茅厕,清扫不干净不许回来!”
夏日的茅厕臭不可闻,苍蝇嗡嗡地绕着飞。沈云舒拿着扫帚一下下扫着,汗水混着泪水往下淌,后背的衣衫全湿透了。日头偏西时,苏婉儿偷偷溜过来,塞给她一块干净帕子,低声道:“沈姐姐,别跟她们置气,忍过这阵子就好了。”
沈云舒接过帕子擦了擦脸,望着远处飞翘的宫檐,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在这里,光是忍,是活不下去的。
傍晚回房,沈云舒刚进门就愣住了——她的被褥被人泼了冷水,湿淋淋地塌在床板上,散发出一股霉味。赵玲珑和几个依附她的秀女正坐在一旁嗑瓜子说笑,见她进来,都停了嘴,眼神里带着嘲弄。
“谁干的?”沈云舒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气。
赵玲珑吐掉瓜子壳,嗤笑一声:“谁知道呢?许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太监泼错了吧。这宫里人多手杂,沈妹妹可得看紧自己的东西。”
沈云舒没再说话,默默地抱起湿被褥,搬到廊下的竹竿上晾晒。夜风凉飕飕的,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蹲在被褥旁,看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忽然想起母亲送她上车时说的话:“舒儿,人要像地里的麦子,经得住风雨抽打,扎根深了,才能结出饱满的穗子。”
她抬手摸了摸贴身处的银钗,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出一双不再怯懦的眼睛,眼底藏着一丝倔强。
这一夜,沈云舒没地方睡,就靠在廊柱上坐到天明。天快亮时,她看见一只黑蚂蚁在搬一粒比它大几倍的米,跌了又爬,爬了又跌,折腾了半个时辰,最终竟真的把米粒搬进了墙缝里。
沈云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
储秀宫的槐花还在落,一片一片飘在青石板上,铺成一层浅浅的白。而这朱墙深处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