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的规矩学得越发严苛,李嬷嬷的藤条几乎成了秀女们的噩梦。沈云舒下巴上的伤刚结痂,就被派去清洗三十件绣品,丝线在冷水里泡得发僵,她的指尖很快磨出了水泡,夜里偷偷用针挑破,第二天照样要浸在水里。
赵玲珑依旧处处针对她。学插花时,故意撞翻她的花器,让她被李嬷嬷罚抄《女诫》十遍;练仪态时,趁嬷嬷转身就悄悄扯她的裙摆,害她在众目睽睽下崴了脚。苏婉儿看不过去,偶尔帮她说话,却被赵玲珑指着鼻子骂“攀高枝的小蹄子”,渐渐也不敢再多言。
沈云舒默默忍着,只是把更多心思放在学规矩上。她发现李嬷嬷虽严厉,却最看重“用心”二字——别的秀女敷衍着背宫规,她就一字一句琢磨含义;别人嫌弃洒扫粗活,她就把廊下的青石板擦得能照见人影。有次李嬷嬷检查绣活,见别人都绣着花哨的牡丹,唯独沈云舒的帕子上绣着几茎简单的芦苇,针脚细密,竟难得夸了句:“倒有几分静气。”
这日午后,掌事太监突然来储秀宫传话:“陛下今夜驾临西苑赏荷,让你们中选出十个仪态好的去侍立。”秀女们顿时炸开了锅,个个都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赵玲珑立刻拉着相熟的宫女打听陛下喜好,又忙着换衣裳、描眉画眼,恨不得把所有珠翠都往头上戴。
沈云舒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浅粉宫装,只将头发简单挽成发髻,用母亲给的银钗固定。苏婉儿替她紧张:“沈姐姐,你不打扮一下吗?听说陛下最喜明艳的女子。”沈云舒摇摇头:“规矩里说,侍立需素净得体,太过张扬反倒不妥。”
选人的时候,李嬷嬷一眼就淘汰了几个妆容太浓的,赵玲珑仗着身姿高挑选了进去,沈云舒因前日被夸“静气”,竟也意外入选。十个秀女跟着太监穿过曲折的回廊,夜色里的西苑荷香阵阵,远处灯火摇曳,隐约能听见丝竹声。
她们被安排在水榭旁侍立,不许出声。沈云舒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余光瞥见亭中明黄色的龙袍一角——当今圣上正斜倚在临水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旁边坐着位身着石榴红宫装的女子,鬓边斜插一支鸽血红宝石钗,正是近来宠冠后宫的李婕妤。
“这荷花开得虽盛,却少了点自在气。”皇帝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宫墙里的花,再艳也像是被圈着的。”李婕妤立刻笑着起身,莲步轻移到池边折了枝并蒂莲:“陛下看这枝如何?深宫虽不比外头开阔,却有臣妾日日伴驾,愿与陛下如这莲花并蒂同心。”皇帝笑着颔首,接过莲花放在案上的青瓷瓶里。
赵玲珑看得眼热,悄悄往前挪了半步,故意挺了挺胸脯,想等皇帝目光扫过来时露出最娇俏的笑容。可她没留意水榭边缘长青苔的石板,脚下一滑,“啊”地一声崴了脚,竟直直往皇帝软榻的方向扑去。
“放肆!”旁边的侍卫长厉声呵斥,当即拔剑出鞘。皇帝皱眉挥手:“拖下去,杖二十,发去浣衣局。”赵玲珑吓得面无人色,哭喊着“陛下饶命”,却还是被侍卫架着拖了下去,凄厉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亭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李婕妤忙笑着打圆场:“这些新人没见过世面,毛手毛脚的,倒扰了陛下雅兴。”皇帝没接话,指尖轻轻敲击着榻边的小几,目光缓缓扫过侍立的秀女。
其他秀女要么吓得瑟瑟发抖,要么趁此机会偷偷抬眼偷瞄,唯有沈云舒依旧保持着垂首侍立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方才赵玲珑摔倒时,她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周遭的惊乱都与她无关。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云舒心头一跳,连忙屈膝跪下,动作标准流畅:“奴婢沈云舒。”
“抬起头来。”
她依言缓缓抬头,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下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在月色下若隐隐现,却丝毫不减她眼底的清明。没有刻意的媚态,也没有怯生生的讨好,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清泉。皇帝见她眉眼间带着一股不同于旁人的沉静,倒多了几分兴趣。
“方才她们都慌了神,你倒镇定。”皇帝指尖指向案上的空白宣纸,“会写字吗?”
“回陛下,幼时家父教过,略通一二。”沈云舒答得恭敬又不卑不亢。
皇帝让太监铺好宣纸,递过一支紫毫笔:“朕说这荷花缺了自在气,你便写首荷花诗来,写得好,有赏。”这话一出,周围的秀女都露出惊讶的神色,连李婕妤的笑容都僵了僵——谁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对这不起眼的秀女上了心。
沈云舒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却很快稳住心神。她深吸一口气,蘸了蘸墨,想起家乡河塘里无人管束却开得蓬勃的荷花,想起风吹过荷叶时的清爽,笔尖在纸上落下:
“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
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颜。
不求争艳色,自在水中天。”
没有华丽辞藻,却字字质朴,把荷花不攀不附的自在风骨写得淋漓尽致。皇帝接过宣纸看了片刻,又抬眼打量她:“‘不求争艳色,自在水中天’?倒是个懂分寸的。”他见诗中字句虽浅,却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静气,与眼前这女子的气质恰好相合。
“你既懂莲花风骨,就留下侍墨吧。”皇帝将诗稿放在案上,语气里添了几分温和。
李婕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却只能强笑道:“陛下慧眼,这沈氏确是个可塑之才。”
那夜沈云舒在亭中侍立到三更,皇帝看书时,她便静静研墨;皇帝品茶时,她便轻手轻脚地添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多言不多看。直到皇帝起身离去,她才敢悄悄松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这看似偶然的垂青,不过是因为在所有人都急于表现时,她恰好守住了那份难得的沉静,而这份沉静,恰恰撞进了见惯了谄媚与争宠的帝王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