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碎玉轩的那日,天刚蒙蒙亮。沈云舒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裳和那支变形的银钗。苏婉儿帮她提着包袱送到宫门口,眼圈红红的:“姐姐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我听说李婕妤的远房表妹也住在附近的听竹轩,性子厉害得很。”
沈云舒拍了拍她的手:“你在储秀宫也当心,少说话,多做事。”两人匆匆别过,她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穿过几条回廊,远远看见一处偏僻的院落,门口的槐树枝桠歪歪扭扭,正是碎玉轩。
“沈更衣,您以后就住这儿了。”小太监脸上没什么笑意,放下包袱就准备走,“院里就一个洒扫的老宫女张嬷嬷,有活儿您吩咐她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碎玉轩偏僻,份例月钱都得自己去库房领,可没人上门伺候。”
沈云舒刚点头道谢,小太监已转身走远,连脚步都没顿一下。她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子里杂草半人高,正屋的窗纸破了个洞,风一吹“哗啦啦”响。张嬷嬷从耳房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宫女,脸上沟壑纵横,看她的眼神淡淡的:“姑娘先进屋歇歇吧,我去烧点热水。”
收拾院子、修补窗纸、打扫屋子,沈云舒忙了整整两天才把碎玉轩打理出点样子。张嬷嬷话不多,却会在她累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夜里帮她掖好被角。沈云舒渐渐发现,这老嬷嬷虽沉默,却懂得许多宫里的规矩,偶尔会提醒她:“姑娘,这宫里的墙薄,说话得留神。”
迁居第三日,就有人上门了。来的是听竹轩的周才人,穿着水绿色宫装,珠翠环绕,身后跟着四个宫女,排场比沈云舒大得多。她斜倚在门框上,打量着院子里刚收拾好的菜地,嗤笑道:“听说陛下新封了位沈更衣,原是住这么个破地方。”
沈云舒正在浇菜,闻言放下水壶行礼:“见过周才人。”
“免了吧。”周才人挥挥手,语气倨傲,“我是李婕妤的表妹,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姐姐。以后在这附近住着,可得懂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免得冲撞了贵人。”她说着,故意踩坏了刚冒芽的青菜。
沈云舒看着被踩烂的菜苗,指尖微微收紧,却只低声道:“奴婢记下了。”
周才人见她没脾气,越发得意,又说了几句敲打话才带人离开。张嬷嬷捡起被踩坏的菜苗,叹了口气:“这是来立威的,往后怕是不得安生了。”沈云舒望着周才人远去的背影,轻轻点头——她早该料到,得了那夜的恩宠,麻烦会自己找上门。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处处受阻。去库房领份例,管事太监总说“云锦用完了”,给她发最粗的麻布;送来的饭菜要么是冷的,要么掺着沙子;连院里的井水,都偶尔会被人投进脏东西。沈云舒都忍了,麻布衣裳浆洗干净照样能穿,冷饭热一热能下肚,井水脏了就去远处的井打水。
她依旧保持着在储秀宫的习惯,每日练字、看书,闲时就打理院子里的菜地,种上青菜和豆角。张嬷嬷说:“姑娘,您就不想着再求陛下垂怜吗?老在这儿耗着,迟早被人忘了。”沈云舒望着窗台上晾晒的草药——那是她前些天崴脚时自己采的,轻声道:“强求不得,不如先把日子过好。”
这日傍晚,她正在院里翻晒草药,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争执声。是苏婉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来给沈姐姐送点东西,凭什么拦我?”接着是周才人身边宫女的呵斥:“一个没名分的秀女,也敢往贵人院里跑?打出去!”
沈云舒连忙开门,见苏婉儿被两个宫女推搡着,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里面的糕点撒了一地。“住手!”沈云舒上前护住苏婉儿,“她是我同乡,来看我合规矩。”
周才人的宫女冷笑:“沈更衣如今是贵人了?连婕妤娘娘的规矩都敢破?这秀女私会宫妃,按规矩该杖责的!”说着就要动手拉苏婉儿。
“谁敢动她?”沈云舒将苏婉儿护在身后,目光冷了下来,“苏姑娘是储秀宫在册秀女,按宫规可探访同乡。你们若敢私自动刑,我便去内务府说理!”她虽位份低,却也是正经受封的更衣,比宫女的身份尊贵得多。
那两个宫女被她的气势镇住,一时不敢上前。沈云舒捡起地上的食盒,对苏婉儿道:“你先回去,以后别来了。”苏婉儿红着眼眶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关上门,沈云舒看着撒在地上的糕点,是她家乡的桂花糕,苏婉儿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做出来的。张嬷嬷叹道:“姑娘,您这是把周才人彻底得罪了。”沈云舒沉默片刻,将脏了的糕点扫起来:“有些事,躲不过。”
夜里,沈云舒正在灯下练字,忽然听见屋顶有响动。张嬷嬷警惕地吹灭油灯:“姑娘别动,怕是有贼。”两人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听见瓦片被踩得“咯吱”响,过了半晌才没了动静。
第二天一早,沈云舒发现屋顶的瓦片被掀了好几块,昨晚晾晒在院里的草药也被人泼了脏水。张嬷嬷气得发抖:“太过分了!这是要逼死咱们啊!”沈云舒望着被弄脏的草药,忽然转身回屋,找出纸笔写了封信。
“嬷嬷,您知道怎么把信送到御前吗?”她将信封好,眼神坚定,“总不能一直任人欺负。”张嬷嬷愣了愣,看着她手里的信,忽然想起什么:“老奴年轻时认识御膳房的王管事,他或许有办法……只是姑娘,这封信写了什么?若是触怒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沈云舒将信递给她:“我没写谁欺负我,只写了碎玉轩的井水被污,请求内务府查验水质,免得污了宫中水源。”她知道,直接告状只会显得自己斤斤计较,唯有将小事上升到关乎宫闱安危的层面,才能让皇帝留意。
张嬷嬷拿着信走了。沈云舒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歪脖子槐树,指尖摩挲着袖口——她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在这深宫里,不冒险,就只能任人摆布。
三日后,内务府果然派人来查验井水,查出水中掺了皂角粉。虽没抓到是谁干的,却也让内务府严令各宫不得再私自动手脚。更意外的是,查验的太监临走时说:“陛下说了,沈更衣身处偏僻却能留心宫闱琐事,是个细心人。赏笔墨一套,绢布十匹。”
赏物送到的那天,周才人的脸在听竹轩气得铁青。而碎玉轩里,沈云舒握着崭新的狼毫笔,望着窗外的月光,轻轻笑了——这朱墙深处的风雨虽烈,但只要找对方向,总能找到一线生机。张嬷嬷看着她眼里的光,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沈更衣,心里藏着比槐树更深的根。
朱墙深·第四章 笔墨传意再承恩
内务府的赏物送到碎玉轩时,沈云舒正在修补被掀坏的窗棂。张嬷嬷捧着锦盒进来,手都在发抖:“姑娘,是陛下的赏赐!真的是陛下的赏赐!”锦盒里放着一套精致的湖笔、一锭徽墨,还有十匹柔光似水的素色绢布,都是上等好物。
沈云舒放下手里的木槌,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笔杆。这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却是比珍宝更贵重的认可——皇帝记住了她,记住了碎玉轩这个偏僻的角落。
“快把东西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眼热。”张嬷嬷连忙找了个樟木箱,将赏赐仔细收好,“陛下这是心里有您呢!”沈云舒却望着绢布轻声道:“嬷嬷,取一匹绢布来,再研墨。”
她铺开绢布,提笔蘸墨,没有写歌功颂德的诗句,也没有诉深宫孤寂的哀怨,只画了一幅《槐院清居图》:歪脖子槐树下,一个素衣女子正在浇菜,院角的井水清澈见底,墙角还晒着几束草药,笔触清淡却透着安宁。画的角落题了行小字:“碎玉虽偏,有荷风送香;深院虽静,无俗事扰心。”
画好后,她让张嬷嬷托御膳房的王管事呈上去,没有附任何请求,只说是“谢陛下赏赐,呈拙作以表心意”。张嬷嬷不解:“姑娘怎么不趁机求陛下垂怜?”沈云舒摇头:“陛下日理万机,刻意求来的恩宠,走得也快。”
这幅画送上去三日,宫里毫无动静。周才人听说了赏物的事,又派人在碎玉轩门口泼了脏水,沈云舒只默默让人清扫干净,半句怨言都没有。张嬷嬷急得嘴上起泡,她却依旧每日练字、打理菜地,仿佛那幅画石沉大海再无回响。
第四日傍晚,御前太监突然驾临碎玉轩,声音洪亮:“陛下驾临西苑,召沈更衣前去侍墨!”沈云舒心头微定,连忙换了身干净的浅碧色宫装,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跟着太监往西苑去。
行至半路,却见李婕妤带着宫女迎面走来。她今日穿了件孔雀蓝宫装,更衬得肌肤胜雪,看见沈云舒,眼神冷得像冰:“妹妹这是要去见陛下?”沈云舒屈膝行礼:“回婕妤娘娘,陛下召见。”
“陛下近来公务繁忙,妹妹可要懂事些,别总拿些琐事烦扰陛下。”李婕妤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珠钗,语气带着警告,“听说你送了幅画给陛下?这宫里头,会画画的人多了去了,妹妹还是安分些好。”
沈云舒垂着眼:“奴婢只是感念陛下赏赐,并无他意。”李婕妤冷笑一声,带着人扬长而去,路过时故意让宫女撞了沈云舒一下,她踉跄几步,却稳稳站住了。
到了西苑水榭,皇帝正坐在上次的软榻上看奏折。见沈云舒进来,他抬了抬眼:“来了?”沈云舒行礼问安,皇帝指着案上的画:“那幅《槐院清居图》是你画的?”
“是,奴婢拙作,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拿起画仔细看着,忽然笑了:“‘无俗事扰心’?周才人在你门口泼水,你倒真能做到无扰?”沈云舒心头一惊,原来宫里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她从容回道:“些许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陛下日理万机,奴婢不敢因琐事烦忧圣心。”
“你倒通透。”皇帝放下画,指了指案上的奏折,“这些是各地呈报的灾情,你替朕誊抄一份。”沈云舒接过奏折,见上面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还被圈改得杂乱,便取了干净的绢纸,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
她的字清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连皇帝圈改的痕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皇帝看着她低头誊写的侧影,月光落在她发间的银钗上,映出淡淡的光——这女子身上没有后宫女子的急功近利,倒像一汪静水,看着让人安心。
誊抄完奏折,已近深夜。皇帝让太监送点心来,是一碟桂花糕。“尝尝?”皇帝递过一块,“御膳房新做的,听说你家乡也爱吃这个。”沈云舒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让她想起母亲,眼眶微微发热:“谢陛下。”
“你既喜欢清静,碎玉轩便接着住。”皇帝忽然道,“朕让人给你修修屋顶,再添两个宫女伺候。”沈云舒连忙跪下:“奴婢谢陛下恩典,只是不必添人,有张嬷嬷便够了。屋顶简单修补即可,不必劳烦工匠。”
皇帝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欣赏:“你倒不贪。”他沉吟片刻,“朕封你为正七品才人,赐你‘静’字为号,往后便称静才人吧。”
这道旨意来得猝不及防
离开西苑时,夜色已深。沈云舒握着那枚变形的银钗,指尖微微颤抖——她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更凶险的开始。御书房是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惹来是非的地方。
果然,第二日“沈氏封静才人,入御书房侍墨”的消息传遍后宫,嫉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向碎玉轩。周才人在听竹轩摔碎了整套茶具,李婕妤则在皇帝面前看似无意地说:“静才人出身低微,恐不懂御书房规矩,冲撞了陛下。”
皇帝却淡淡道:“她的字不错,让她多练练便是。”
沈云舒去御书房的第一日,李婕妤特意带着宫女“路过”,看见沈云舒正在研墨,故意高声道:“妹妹可要仔细伺候陛下,御书房的笔墨纸砚都是贡品,打碎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沈云舒只低头应了声“是”,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待李婕妤走后,皇帝看着她:“不怕她刁难你?”沈云舒研墨的手没停:“陛下让奴婢来侍墨,奴婢做好本分便是。旁人如何,奴婢管不了,也不想管。”皇帝笑了,拿起她刚誊抄的奏折:“你这性子,倒真配得上‘静’字。”
窗外的槐花落了又开,沈云舒在御书房侍墨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她不多言,不多看,却总能在皇帝需要时递上温热的茶,在他疲惫时研好最顺滑的墨。偶尔皇帝会问她对奏折的看法,她只捡农事、桑蚕的事说——那些是她在家乡耳濡目染的,说得实在又恳切,倒让皇帝多了几分兴趣。
这日皇帝看江南水灾的奏折,眉头紧锁。沈云舒研墨时轻声道:“陛下,奴婢家乡也曾遭过水灾,百姓说‘堵不如疏’,若是能多挖沟渠,既能排涝,又能灌溉,或许能减些损失。”皇帝抬眼看她:“你懂农事?”
“家父曾教过些,说百姓的生计,都在田里水里。”沈云舒低声道,“奴婢只是随口胡说,陛下莫怪。”皇帝却没怪她,反而让太监取来江南舆图:“你说说,该在哪处挖渠?”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舆图上,沈云舒的指尖落在几处低洼处,将家乡的治水法子细细说来。皇帝听着听着,眉头渐渐舒展——这静才人虽出身低微,却有真见识。
夜色渐浓,沈云舒起身告退,皇帝却道:“今夜月色好,陪朕走走。”两人沿着西苑的回廊慢慢走着,槐花香一路相随。皇帝忽然问:“你头上的银钗,怎么变形了?”
沈云舒摸了摸发间的银钗,轻声道:“是家母所赠,不小心磕坏了。”皇帝看着她眼底的怀念,沉默片刻:“明日让尚宝局给你重新打一支,照着这个样子,别改样式。”
沈云舒抬头,看见皇帝眼中难得的温和,心口忽然一暖。她知道,自己在这深宫里,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挣扎,只是这份暖意背后,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她比谁都清楚。碎玉轩的槐树依旧在风中摇晃,而属于静才人的路,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