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铅灰色的云层压在皇城檐角上，砖缝里的青苔还凝着昨夜的冷露。

朱雀大街上，铁甲摩擦的脆响划破晨雾。两列胤军士兵扛着长戟，戟尖的寒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北朔俘虏——他们被粗麻绳串成一串，发辫上还沾着故乡的沙砾，此刻却像牲口一样被拖拽着，血痕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线。

队伍最末端，是个穿着囚服的少年。

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使镣铐磨破了脚踝，血珠浸透布鞋，也没像旁人那样哭喊求饶。碎发垂在额前，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和下颌线绷起的弧度——那是北朔皇子，谢景渊。

“呸！北朔的杂碎！” 一个挑着菜担的小贩往他脚边啐了口唾沫，“也配踩我们胤京的地？”

旁边的妇人拉了拉小贩的袖子：“当心祸从口出，那可是宫里要的人。”

“要去当质子的，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小贩嗤笑，“当年陛下带兵踏平北朔王庭，留着他一条命，不过是给北朔残部看看——顺者生，逆者，连骨头都喂狗！”

谢景渊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三个月前，胤军攻破北朔城门时，利剑穿过一个个无辜百姓的胸膛。

“让开让开！公主仪仗！” 街口传来内侍尖利的吆喝。

人群慌忙退开，谢景渊被士兵狠狠踹了一脚，踉跄着跪倒在地，正撞进一辆鎏金马车的车轮阴影里。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瞥见一抹杏色裙裾，和裙角绣着的金线凤凰——那是大胤最受宠的明慧公主，沈明珞。

马车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像碎玉落进银盘：“李公公，前头怎么堵着了？不是说西市新到了波斯的琉璃镜吗？”

“回公主，是押北朔质子的队伍，老奴这就去催他们快点！” 一个苍老的声音应着。

谢景渊低下头，看着青石板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像条丧家之犬。

“不必了。” 沈明珞的声音带着点骄纵的懒，“本公主倒要看看，父皇说的‘北朔余孽’，长什么样。”

车帘被彻底掀开。

谢景渊被迫抬头，撞进一双杏眼。那双眼亮得像盛着秋阳，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沈明珞斜倚在软垫上，金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叮咚作响，她穿着杏色蹙金宫装，袖口绣着缠枝莲，浑身上下都透着被蜜罐泡大的娇贵。

她的目光扫过俘虏们的破衣烂衫，最后落在谢景渊脸上，眉梢轻轻蹙了下：“你是北朔的皇子？”

谢景渊没说话，喉结滚动了一下。

“公主问你话呢！” 旁边的士兵扬手就要打，却被沈明珞喝住：“住手！”

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土，却浑不在意。走到谢景渊面前，她蹲下身，手里还捏着块刚从御膳房带出来的芙蓉糕，粉白的，透着桂花的甜香。

“你饿不饿？” 她把糕点递到他嘴边，语气像在逗弄宫苑里的兔子，“我母后宫里的点心，可好吃了。”

谢景渊的瞳孔骤缩。

他闻到了桂花的甜，也闻到了那甜香背后，三个月前北朔王庭冲天的血腥气。他想起城破那日，胤军士兵用北朔百姓的头骨当酒器，想起母亲把他推出密道时，胸口插着的那柄胤军制式的长刀。

“拿开。”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

沈明珞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她撇撇嘴，把糕点塞到他手里：“给你就拿着，本公主赏的，谁敢不收？” 说完转身跳上马车，“走了走了，去西市！”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渐渐远去。

谢景渊摊开手心，那块芙蓉糕躺在他满是污垢的掌心里，白得刺眼。他猛地将糕点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踩，直到粉屑混进泥里，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带走！” 士兵推了他一把，铁链拖地的声音，像催命的符咒。

北朔质子们被安置在东宫最偏僻的院子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墙角结着蛛网，窗纸破了好几个洞。

谢景渊刚被推搡着进门，就看到几个穿着锦袍的少年郎堵在院里，为首的是三皇子沈明轩，身后跟着五皇子沈明宇和一群内侍。

“哟，这不是北朔来的‘贵宾’吗？” 沈明轩折扇敲着手心，笑得不怀好意，“听说刚才在大街上，还得了明慧妹妹的赏赐？”

谢景渊靠墙站着，没理他。

“三哥跟你说话呢！” 沈明宇是个暴脾气，上来就推了谢景渊一把，“一个亡国奴，也敢给脸不要脸？”

谢景渊踉跄了一下，扶住墙。

“听说北朔的女人都能骑射？” 沈明轩走到他面前，折扇挑起他的下巴，“比起我们胤京的美人，怎么样？哦，忘了，你家国破人亡，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周围的内侍哄笑起来，沈明宇更是一脚踹在谢景渊肚子上：“笑！你怎么不笑？你北朔皇室的骨头，就这么硬？”

谢景渊蜷缩在地上，冷汗浸透了后背。他死死咬着牙，尝到了血腥味——不是他的，是父亲死在城楼上时，溅进他嘴里的那口。

“住手！”

一声娇喝从院门口传来。

沈明轩回头，看到沈明珞提着裙摆跑进来，杏眼瞪得圆圆的：“三哥！五哥！你们欺负人！”

“明慧？你怎么来了？” 沈明轩收起折扇，换上笑容，“我们就是跟这位‘皇子’聊聊家常。”

“聊家常要动手动脚？” 沈明珞走到谢景渊身边，看到他嘴角的血，气鼓鼓地叉腰，“父皇说了，要善待北朔质子！你们这样，要是被父皇知道了……”

“好了好了，我们走就是。” 沈明轩怕她真告状，拉着沈明宇往外走，经过谢景渊身边时，压低声音：“北朔的狗，离我妹妹远点。”

等人都走了，沈明珞才蹲下来，想扶他：“你没事吧？”

谢景渊猛地甩开她的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背对着她：“公主请回。”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沈明珞愣了愣，随即有点委屈：“我好心救你，你怎么这样？”

谢景渊没回头。

沈明珞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破衣烂衫下，肩胛骨像要戳出来似的。她从袖袋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石桌上：“这个给你。” 是几块杏仁酥，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

说完，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转身跑了，裙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

谢景渊看着石桌上的油纸包，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