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镜花辞树（一）

汉字八千余，难解情字十一笔。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英和清的相遇就像是许多旧时话本子的开始，不经意间的匆匆一瞥，将两个本毫无关系的人牵连在一起。兜兜转转的分别相聚，若即若离的纠缠不休。

到最后，逃不出。兴意阑珊负了曾经许下的海誓山盟，情入深处误了满身明伤暗影。

英落脚京都时，正巧赶上初秋的第一场落雨。他还不大知道这古城秋霖的习性，匆匆撑了伞，雨已停歇。

雨洗天幕，远近一色。路上行人三三两两，青石铺设的长街沉淀着旧时日的仓皇，古树苍郁，横生的枝叉与房檐屋瓦交错折压。时间像是在这里暂停了流逝，过了阵风，连风也倦怠。

英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东瞧西瞅，忽得听到了一阵乐声，时而冗长，时而短快。他心里好奇，寻着这乐音寻到了一处戏楼前，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院子里座无虚席，台上人衣着华丽，唱腔婉转。

他来了兴趣，站在最后面，台下人一片叫好，说这嫦娥真若天仙。

他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词，只看那天仙身段轻盈，三尺戏台托着他摇曳生姿的步伐，缓行慢移，划出留痕宛如诗篇上的墨字。水袖翻扬，衣摆飘摇，腰间的流苏拂风而晃，轻盈若流觞曲涧。

奏乐和衬着，转身顾盼间情波暗度，珠玉清脆，步步回响。

戏幕落了。

他看到几个人往后台走，便也跟在他们身后，到了后面才看明白，是为了给台上的演员献殷勤，他立在门口，也看着。

一众穿着讲究的男人看着那位青衣坐下。立在旁边的小学徒着手替他卸下行头，浓妆遮掩的面容在镜中一点点献出。远山烟，弦月弯，一张清俊脸。

擦去妆面，他从位置上站起，目无顾虑的褪去戏服，换上一袭素面长衫。梳妆台旁那个满面春风的男人迫不及待的上去拉他，他飘飘躲开。眼尾扫过他和屋中其余人，声音冷冷的。“段二爷，昨天不是讲了，今儿个不跟你走吗。"

"那明天呢，清爷，后天总不能拒绝了吧。”吃了闭门羹的男人也不生气，反追问着他何时赏脸。

清理了理辫子甩到身后，用一把折扇轻推男人肩头，转身跨过门槛。“自是有时间就会去的。”话落，只留下背影给众人，英赶紧侧身给他让道，清抬了抬眼对上英的目光。

呦，还有个西洋人。

清打量一番，弯着嘴角莞尔一笑。英怔在原地，还定在刚刚的相望中。

他扶了扶歪斜的帽子，也反了出去。

街上热闹了许多，一些小贩吆喝着，孩童打闹着玩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那抹影儿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英跟了过去，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了先前人。

“大人，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声音从他身后传出，英转身，与对方撞了个满怀。清微微倾身，合着的竹扇一下下敲点着手掌。他们凑的很近，那双乌瞳如一汪石上清泉般透亮，眼尾上扬起漂亮的弧度。英后退了一步。

清瞧他不说话，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又忽然明白过来。倍感遗憾的直起身，或许他听不懂中国话。

清拱手致歉，准备绕过他走，英急了，一把抓住了清的胳膊，他身躯高大，此刻却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着您的，冒犯了您还请恕罪，只是，只是。”英很诚实地和盘托出：“您扮演的仙子真漂亮。”

清被逗乐了：“很谢谢你喜欢，但是要一直这样抓着吗。”

英赶紧松开了手，脸上发烫：“我很抱歉。”

气氛陷入僵局，清主动挑起了话头，问他，“有地方住吗。”

英顿了顿，撒了谎。“没有。”“跟着我吧。”

等他站在清的院子里时，还没从难以置信中回神。

院角一树苦楝叶遮了青瓦，桂枝举着簇簇白星子，正值桂蕊飘香的时节，满庭芬芳。

清给他做了碗米粥，收拾出来西屋的床铺。

“您是做什么的。”

“做些小生意，刚站住脚很多事还没安排好，说起来真是多谢清老板留我一宿了。”

“不碍事。”清看穿了他的伎俩，心中轻笑没有戳穿。“叫我清就好了。”

月光比烛光还要明亮，透过窗子静静的在屋中流淌。清寻问英是否会下棋，得到肯定回答后摆了棋桌，把黑子给了对方，借着一轮明月，两人从开始的拘谨到相谈甚欢不过半个时辰 。

对弈中，英总是输，在又一局失败后英皱着眉喝掉了酒壶里的酒，清笑得眼弯成了月牙，等英放下酒杯，他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一颗白子 。

“从这里，你就错了。”

清给他斟满酒，英一手撑头，懒洋洋地塌腰靠着椅背，捣着自己面前的黑子左右移动：“才没错了，您是老行家，欺负我手生。”

“只对着我围追堵截，自己乱了自己的节奏，哪叫我欺负你 。”清把黑白棋子分开装好，伸手要英手里那颗黑子，英不给，清换了换把黑子递了过去 ：“行吧行吧，我让着你总成了吧。”

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

这是个很荒唐的开场。偏生两人谁也不觉得，高谈阔论如同知心好友，到了后来月影偏西，半醉半醒间还借着酒劲相互说着糊涂话 。

“你走运，放平时想见到我可不容易。”

“嗯，我走运。”

一夜凝香风，半宿窃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