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那个在台上唱《送别》的男孩，黄子弘凡。 此刻，他正微微佝偻着背站在柜台前，低着头。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老板，正叉着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文大声呵斥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男孩脸上。
面馆老板I've told you so many times! That range hood is really expensive! Just wipe the outside, why did you take it apart?
面馆老板Now good, it's completely broken! You'll compensate? With what can you compensate? I bet you can't even afford to compensate after working for a month!
老板的声音又急又怒，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男孩的头垂得更低了，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用力到发白。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就在老板又一次提高音量时，男孩飞快地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微微泛红的眼尾，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异常清晰。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尖锐，却闷闷地发酸。教授下午的话言犹在耳。孤儿，养父母不管，自己谋生……
一声轻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唇边逸出。我走上前几步，高跟鞋踩在油污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柜台前的两人都转过头来。
老板看到我，凶悍的表情顿了一下，大概是被我这一身格格不入的精致行头给“镇”住了。
我目光平静地落在老板脸上，用清晰而标准的普通话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
叶知秋Boss, how much is the broken range hood? I'll replace it for him.
叶知秋Additionally, please make two bowls of noodles.
说着，我已经把手机调到了支付页面
老板显然懵了，看看我，又看看依旧低着头、身体绷紧得像根弦的黄子弘凡，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或者推拒一下。但最终还是报了个数，语气缓和了不少，带着点商量的口吻
面馆老板Alright then, miss, you're straightforward. Want a new one?
我点点头，听他报了个数后扫码付了款
老板人还可以，价格没有虚高
老板收了钱，脸上那点怒意彻底散了，搓搓手，转身就朝后厨吆喝
面馆老板两碗牛肉面！多加份牛肉！
吼完又回头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步钻进了厨房。
面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后厨传来的锅勺碰撞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凝滞。
我这才把目光完全投向面前的男孩。他依旧低着头，像一株被风雨打蔫了的小草。洗得发白的黑色运动服袖口，有一小块明显的油污。肩膀单薄得让人心疼。
他终于抬起头，声音干涩沙哑，像粗糙的砂纸磨过木头，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我的视线，不敢聚焦在我脸上。
黄子弘凡Sorry……
黄子弘凡I…I’m so sorry… I will pay you back… every cent…
每一个单词都吐得艰难而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承诺。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里那点微酸瞬间化开，变成一种更柔软的东西。我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漾开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声音放得很轻
叶知秋没事，我也是中国人，说汉语就行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过于清瘦的脸颊和紧抿的唇
叶知秋没吃饭吧？正好，我点了两碗，我们一人一份
男孩摇摇头刚想拒绝，他的肚子就在这时，非常不合时宜地、清晰地“咕噜”叫了一声。
男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头又猛地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那声突兀的腹鸣像一根小针，戳破了他强撑的镇定，也戳中了我心底某个更柔软的地方。可怜之外，更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疼。我伸出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轻轻拉住了他运动服略显空荡的袖口。布料很薄，几乎能感觉到他手臂骨骼的轮廓。
叶知秋来，坐
我的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道，将他轻轻带向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空桌。
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我拉着，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桌边坐下。身体依旧僵硬，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揪着那廉价的运动裤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面前油腻的桌面，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深奥的密码。我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无措和自卑。
面很快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粗瓷大碗里汤色浓郁，铺着厚厚一层卤牛肉片和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老板特意在我这碗里多加了不少牛肉，堆得像座小山。
我拿起筷子，掰开，递给他一副。他没接，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缩着，像一只受惊后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叶知秋吃吧
我把筷子轻轻放在他的碗沿上
叶知秋凉了就不好吃了，听话
他这才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怯意。然后才迟疑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动作僵硬地夹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吃得极慢，咀嚼得很仔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喝汤都只用筷子尖一点点地挑，仿佛怕弄出一点声响都是冒犯。
看着他小口小口吃饭，我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
叶知秋你叫黄子弘凡？
我打破了沉默，声音却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他
他猛地点头，嘴里含着面条含糊地应了一声
黄子弘凡嗯
叶知秋多大了？
黄子弘凡十七……
他咽下食物，小声回答
叶知秋大一？
黄子弘凡嗯
叶知秋学声乐？
黄子弘凡嗯，在伯克利学流行演唱
叶知秋家……在甘肃？
我想起教授提过一句
他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盯着碗里漂浮的油花，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黄子弘凡嗯，后来……在成都长大
后面关于孤儿院和养父母的话，他没有说，也不需要再说。
对话像挤牙膏一样艰难地进行着。我问一句，他答几个字，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但每一次回答，他的声音都比之前稍微放松一丝丝，尽管那紧绷的脊背依旧没有软化的迹象。面馆昏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碗里的面渐渐见了底，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看着他放下筷子，碗里只剩下一点汤底。我拿起纸巾自然地帮他把嘴角擦干净
叶知秋吃饱啦？等会儿回学校宿舍吗？我送你
这话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在他脸上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放在腿上的手猛地绞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刚刚因为食物而稍微恢复一点血色的脸又“唰”地一下白了。他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难以启齿的羞耻，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蚊蚋般的声音
黄子弘凡我……不回宿舍……
男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狼狈
黄子弘凡我……我找个地方凑合一宿就行……图书馆……或者通宵自习室……
他说不下去了，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抵到胸口，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我的心，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是尖锐的刺痛。教授的话——“这孩子，挺不容易的”、“一直在外面找零工养活自己”——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怜悯，而是具象成眼前这个少年走投无路的窘迫和绝望。
图书馆？通宵自习室？波士顿深秋的寒夜？他才十七岁！
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涌上心头，压过了所有理性的考量。等我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了口，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斩钉截铁
叶知秋那跟我走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