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那跟我走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震惊和茫然,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迎着他难以置信的目光,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而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提议
叶知秋我应该能在波士顿待上一段时间。你先住我那儿,地方够大。等以后我要是真去了别的地方,你再寻住处也不迟
我顿了顿,看着他依旧呆滞的表情,补充道
叶知秋到时候再说
男孩完全愣住了,嘴巴微张着,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难以理解的奇迹。震惊过后,是更深的惶恐和无措。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想说什么“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我……”之类的话。但环顾四周这油腻的小面馆,感受着窗外渗进来的刺骨寒意,再想想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终究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孩子。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了一种近乎卑微的感激。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反复地说
黄子弘凡谢谢……谢谢您……姐姐……钱……钱我一定会还您的……一定……
那“姐姐”两个字,叫得生涩而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和莫大的敬意。
叶知秋走吧
我没再说什么,拿起包站起身。他像个小尾巴一样,慌忙跟着站起来,动作有些笨拙。
推开面馆沉重的玻璃门,深秋夜晚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河水的湿气,激得人一哆嗦。男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运动服拉链。我伸手拦下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
车子驶入查尔斯河畔那片以安保森严和极致奢华闻名的公寓区时,男孩贴在车窗上的脸,写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慌的陌生感。灯火通明的大堂,穿着制服、彬彬有礼的门童,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着璀璨的水晶吊灯……这一切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油烟弥漫的小面馆,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
电梯平稳而无声地上升,直达顶层。指纹解锁,厚重的实木门无声滑开。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
眼前豁然开朗
挑高近六米的巨大客厅,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将波士顿璀璨的夜景毫无保留地框入其中。查尔斯河的波光,对岸麻省理工和哈佛的古老建筑轮廓,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在脚下铺展。简洁到近乎冷感的线条,大面积的黑、白、灰与温润的原木色碰撞,意大利Minotti的沙发组合,Flos的飞碟吊灯,B&B Italia的茶几……每一件都低调地彰显着不凡的品味和令人咂舌的价格。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雪松与淡淡的皮革香氛气息,纤尘不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男孩站在玄关,穿着那双沾着街边尘土的旧运动鞋,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超出他想象极限的、如同杂志封面般的场景,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窒息的局促。他下意识地把脚往后缩了缩,仿佛怕自己的鞋子弄脏了脚下那块纹理细腻、价值不菲的浅灰色羊毛地毯。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破旧背包的肩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一株误闯入水晶宫殿的野草,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叶知秋进来吧
我率先走了进去,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我知道此刻任何刻意的安慰都会加重他的不安。我从玄关的柜子里拿出一双全新的、质地柔软的棉质拖鞋,放在他脚边。
叶知秋穿这个
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地、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那双磨损严重的运动鞋,小心翼翼地、只穿着袜子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然后才像对待易碎品一样,轻轻地把脚套进那双崭新的拖鞋里。脚趾在里面不安地蜷缩了一下。
叶知秋浴室在那边
我指了指客卫的方向
叶知秋里面有新的毛巾和牙刷。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衣服……
我略一沉吟,想起张远那个“行李先遣队”,他的大箱子正堆在客房里。
叶知秋我有个朋友过几天过来,东西先寄到了。他身材跟你差不多,你先拿一套他的睡衣和换洗衣服将就一下,应该没问题。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向那扇磨砂玻璃门,又看看我,脸上写满了惶恐和“这怎么可以”的拒绝。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在我平静而坚持的目光下,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一个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
黄子弘凡谢谢姐姐……
看着他像个迷路的小动物一样,抱着我临时翻找出来的张远的崭新棉质T恤和运动裤,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浴室,轻轻关上门,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客厅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的身影,背景是脚下璀璨如星河的城市。精致,空旷,带着一种恒定的、缺乏烟火气的冷感。浴室里很快传来细微的、淅淅沥沥的水声,给这过于寂静的空间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
我走到吧台边,倒了小半杯冰水,指尖触碰着冰冷的杯壁。带一个陌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回家?这完全不像我叶清秋会做的事。是那首唱进心里的《送别》?是面馆里他泛红的眼角和单薄到令人心惊的蝴蝶骨?还是教授那句轻描淡写的“孤儿”、“自己谋生”?或许都是。
一种混杂着怜悯、责任感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就当是……日行一善吧。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异国夜晚,那孩子不必瑟缩在图书馆冰冷的椅子上。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氤氲的热气先飘了出来,然后才是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穿着张远那套深蓝色的纯棉睡衣,明显还是偏大了些,袖子和裤腿都长出一截,被他笨拙地挽了起来。湿漉漉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额前,还在往下滴着水珠,洗去了白天的尘埃和油烟,露出清秀干净的眉眼。洗过热水澡后,脸颊难得地透出一点健康的红晕,但整个人依旧显得很拘谨,像个误闯大人世界的小学生,赤着脚站在浴室门口柔软的地垫上,手里紧紧攥着换下来的旧衣服,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神怯生生地望向我,带着询问。
叶知秋过来
我放下水杯,朝他招招手,声音放得很柔。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了过来,脚步轻得像猫。
我拿起沙发上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厚实柔软的白色大毛巾——爱马仕的“H”标志低调地印在角落——走到他面前。他比我高小半头,此刻低着头,湿发上的水珠正顺着他白皙的后颈滑落,没入宽大的睡衣领口。
叶知秋头发要擦干,不然容易着凉。
我轻声说着,动作自然而轻柔地将毛巾覆上他湿漉漉的头顶。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想躲,但最终只是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任由我的手指隔着柔软的毛巾,轻轻揉搓着他细软的发丝。他的头发很软,带着洗发水清爽的香气。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擦得半干,毛巾移到他脑后,轻轻包裹住滴水的发梢。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后颈,那里因为低头而微微凸起的颈椎骨节清晰可见。太瘦了。这个念头再次清晰地浮现。
叶知秋好了
我收回毛巾,顺手将他额前几缕半干的碎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带着懵懂怯意的眼睛
叶知秋跟我来
我转身走向走廊深处的一间客房。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推开房门。这是一间比普通人家主卧还要大的客房。同样简洁现代的装修风格,一张宽大得惊人的King Size床占据中央,铺着质感极佳的深灰色埃及棉床品,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整面墙的落地窗同样将城市夜景尽收眼底。
男孩站在门口,看着那张大得离谱的床,眼睛又一次瞪圆了,脚步钉在原地,仿佛面前不是一张床,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陌生世界。
叶知秋晚上睡这里
我指了指那张床
叶知秋床品都是新换的
他张了张嘴,看着那张足以睡下三个他的大床,声音干涩
黄子弘凡太……太大了……我……我睡沙发就行……或者地板……
男孩慌乱的寻找着“符合他身份”的落脚点
叶知秋床就是用来睡的
我打断他,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
叶知秋没有让人睡沙发的道理
看着他依旧苍白不安的脸,我放缓了语调,试着叫出那个下午在面馆他提到的小名
叶知秋元元?
下午他提到这个小名时,声音里那一点点细微的柔软,我记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深的、混杂着羞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感的复杂情绪。他轻轻点了点头。
叶知秋嗯,元元小朋友
我学着他下午在面馆那声低低的称呼,语气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叶知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叶知秋,大你九岁,今年二十六,叫姐姐就行
叶知秋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他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感激、惶恐、难以置信、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卑。最终,所有情绪都汇聚成一句低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像小动物依赖的呜咽:
黄子弘凡谢谢姐姐……
叶知秋晚安
我替他带上了房门,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房间内外的空间。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门外是空旷奢华却寂静无声的顶层公寓,脚下是价值千万的璀璨夜景。门内,是一个身无长物、寄人篱下、连睡觉都觉得床太大的十七岁男孩。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不是后悔,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拉入另一个截然不同世界的抽离感。我那按部就班、由奢侈品和设计图纸构筑的精致人生,似乎就在这个深秋的波士顿夜晚,被一只意外闯入的、羽翼未丰的蝴蝶,轻轻地、却不容忽视地撞开了一道缝隙。
夜已深。城市的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长长的、变幻的光影。我走到主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那条依旧车流不息的街道。几个小时前,我还在那条街上,走进了一家从未涉足的小面馆,然后……带回了一个叫“元元”的意外。
窗外,查尔斯河沉默地流淌,倒映着两岸不熄的灯火。这漫长而意外的一天,终于落下了帷幕。而未来,如同河面上被夜风吹皱的光影,模糊不清,却又似乎……隐隐透出了些不一样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