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夜,在天光将亮未亮时,才渐渐收敛了气焰,转为恼人的细雨。湿漉漉的土路泥泞不堪,望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昂贵的靴子沾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带着“噗叽”的声响。他皱着眉,心情比这湿冷的天气还要糟糕几分。
破庙中那诡异的敲门声和他符箓的失效,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搅得他不得安宁。那股顽强到诡异的妖邪腐气,绝非寻常鬼魅,更透着一股子邪异的“活”劲。他隐约感觉,这绝非简单的孤魂野鬼作祟,背后必有蹊跷。带着这份疑虑和一丝被激起的不服输劲儿,他循着昨夜的记忆和对人烟的感知,在湿滑的小路上跋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天光大亮时,看到前方山坳里升起的稀薄炊烟——那便是稻花村了。
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散落在一条浑浊的小溪旁。土坯房子大多低矮破旧,茅草屋顶经过一夜风雨,显得格外颓败。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的烟气、潮湿的泥土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像是东西腐烂发酵了的酸馊气味。
村子里静得有些异常,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即使是白天,街上也鲜见人影。偶有几个扛着农具的村民匆匆走过,看到衣着不俗的外来少年望瓷,也仅仅投来几道谨慎、戒备甚至带着点麻木和惶恐的目光,就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麻烦。
“喂!”望瓷试图叫住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农问路,“这是稻花村?义庄在……”他话未说完,那老农身体一僵,头也不抬,反而走得更快了,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一种难言的排斥感和此地的诡异气氛交织在一起,让望瓷心头那点烦躁更盛。他冷哼一声,干脆不再问人,凭借过人的感知力,循着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腐败阴气径直走去。
气味源头在村子的西北角。绕过几户人家,一片稀疏的槐树林后面,露出一圈低矮歪斜的土墙。土墙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几间更加破败、几乎快要与荒郊融为一体的土屋。腐朽的木门歪斜地挂着,一个掉了漆、字迹模糊不清的木牌钉在门框旁,隐约能辨出“义庄”二字。门前台阶上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
这里,就是整个村庄死亡和腐烂气味的交汇点。
望瓷皱着眉,强压下肠胃的不适感,抬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瞬间扑面而来,混杂着陈年灰尘、防腐药草(多半失效)以及更深层次尸液渗漏的怪味,仿佛能凝结成实质的粘稠液体,糊在人的口鼻咽喉。望瓷瞬间变了脸色,本能地掏出袖中一枚龙眼大小、莹白温润的玉佩握在手心——上品的清心宁神玉。一股清凉之气从玉佩蔓延开来,驱散了些许胸口的烦闷和污浊感
但那股尸腐恶臭依然顽固地残留着,如同附骨之疽。
屋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屋顶几处缝隙漏下微弱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几具残破不堪、只用破草席草草覆盖的薄棺随意地停在泥地上,有些甚至看不出形状。墙壁斑驳,挂着不知名的草药枯枝,早已没了药效。墙角密密麻麻地结着蛛网。
一个佝偻着背、身穿灰褐色粗布袄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吃力地挪动着其中一具薄棺,试图让它靠墙一点。听到开门声,他动作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脸色呈现一种常年不见阳光、被阴气侵染的灰暗,浑浊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麻木。他只是扫了望瓷一眼,眼神在他精致华贵的衣袍和脸上停留了一瞬,有短暂的惊异,随即又归于古井般的沉寂。他并未开口询问,仿佛对外来者是何目的毫不好奇。
“老丈是此地管事?”望瓷强忍着不适开口,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嫌弃。玉佩传来的凉意也驱散不掉此地环境的恶劣给他带来的直观冲击。
老者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嗯”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自己是义庄的守门人——李叔。然后,他又缓缓转过身,继续去推那具沉重的薄棺。
望瓷的目光随着李叔的动作,落在那具被移动的棺材上。那棺材比其他几个更破烂,一只鞋尖破了个洞、露着黑黄色脚趾的脚踝,赫然从破烂的草席底下露了出来!腐败程度相当高,皮肤呈现出污浊的青紫色,肿胀异常。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只脚,齐踝而断!伤口处虽然腐败模糊,但仍能看出断裂面极其不平整,不像是利器干净利落地砍断,倒像是被野兽撕咬、或者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扯断的!污血和尸液浸透了覆盖的草席边缘,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望瓷瞳孔微缩!这断足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昨夜破庙门外那顽固的敲门“鬼”。难道……?!
“啧,唉…”李叔一边艰难地推棺,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望瓷无声的疑问,声音嘶哑如破锣,“造孽啊……徐三姑…卖脚婆子……好好一个人儿……脚都没了……”
卖脚婆?望瓷心头一动。这个名字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卖脚婆?她是谁?怎会如此?”他追问。
李叔终于把那具棺材靠墙放稳,喘了几口粗气,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那些停尸棺:“徐三姑…孤老婆子一个……一辈子给村里死人、特别是没长成的小丫头……做小鞋儿卖……手艺巧着哩……五天前……人就不见了……”
他的语调平缓,没什么情感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昨儿晌午……村东头光屁股娃娃在溪沟里摸泥鳅……摸上来这只脚……穿的就是她自个儿做的老棉鞋……身上……没人找着……”
卖脚婆失踪了,只找到一只断足?
望瓷看着草席下那只可怖的断足,又想起昨夜那无法击退的“敲门鬼”,心头疑云翻滚,隐隐串联。这平静贫穷的稻花村,绝不似表面那般单纯。一股无形的、混杂着妖邪与死气的阴霾,如同屋外细雨般,悄然笼罩下来。那“笃笃”的叩问声,这无人收殓的残尸断足,似乎只是揭开了一角深藏黑暗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