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如墨染，浸透了整片荒岭。乱葬岗的野草在风中发出簌簌低语，像无数亡灵在啮齿磨牙。空气中浮动着腐烂植物与更深层污秽衰朽之物混合的恶浊，凝滞沉重，足以让任何误入此地的人心胆俱寒。
望瓷捏紧了鼻子，那张俏丽得近乎张扬的脸上满是嫌弃。他纤长的手指嫌弃地在脸前扇动着，仿佛真能把那股深入骨髓的阴腐气驱散。“这破地方简直是在熬死人汤！阴沟都比它强三分！”娇蛮的抱怨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却又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轻易吞噬。
“噤声！”走在他身侧的蓝烟猛地低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硬的意味，像骤然砸下的冰棱。她瘦削的身体紧绷着，微侧着脸，鬓角几缕汗湿的碎发粘在苍白的颊边，更衬得那双紧盯着周遭黑暗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并未像望瓷那样大张旗鼓地表达厌恶，但鼻翼的轻微翕动和刻意放缓的呼吸频率，泄露了她对这片污秽之地同样深重的排斥。柳仙在她灵台深处蛰伏，如同寒冬冻结的湖面下缓慢游曳的巨蛇，传递来冰凉的警醒——“前方…秽物盘踞，气浊如滞潭…小丫头，给我打起精神！”
望瓷被喝得一愣，粉唇微张似要反唇相讥，却被蓝烟那副全神贯注、几乎要将夜色也吞进去的凝重神情噎了回去。他能感到，这不大的少女体内，正有某种与这片死地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着阴寒底色的力量在涌动——那是属于仙家的冰冷气机。这种古怪的交集让他心头微躁，撇了撇嘴，赌气似的在自己腰间精致的锦囊里摸索着。
他掏出的并非符咒法宝，而是一个巴掌大小、形似海胆的镂空银球，球心一点幽蓝微光静静悬浮——星辉定气仪。这是老祖在他十三岁生辰时随手塞给他的小玩意儿，以陨星碎片为核，内蕴细微星光，最能敏锐感知气机流转、辨凶识吉。“哼，看看这片腌臜地方到底有多‘污’！”他手指掐了个清心诀，在那银球上轻轻一拂。
嗡……
银球在他掌中低鸣，那点幽蓝星光骤然变得狂躁混乱，像被狂风撕扯的萤火，毫无章法地高速旋转、碰撞着镂空球壁，迸射出无数极细碎的黯淡光粒。指向？根本没有指向。整个罗盘如同一颗溺毙在污泥里的星辰，象征着此处的气机混乱粘稠到令法器也彻底失格。望瓷精致眉头死死拧紧，这小玩意儿虽算不得什么重宝，但被污成这样还是头一遭，他心头那股不服输的骄纵劲儿蹭地就蹿了上来。
“喂！那个小泥猴子呢？”望瓷环顾四周，发现一直缀在后头的小尾巴不见了。
“我在这儿！瓷少爷！”声音闷闷地从一堆几乎等身高的半枯衰草里传来。空序像一只灰扑扑的耗子，费力地从纠结的草茎中钻出来，头上还挂着几根毛刺和不知名的草籽，小脸上却丝毫不见恐惧，反倒两眼放光。他手里捏着一块刚扒拉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腿骨，献宝似的想递过来。
望瓷嫌弃地往后一缩脚：“拿远点！脏死了！让你留意不寻常的东西，没让你捡破烂！”
空序讪讪地丢开骨头，搓着沾满灰泥的手：“这不都看着呢嘛！放心，我鼻子比狗都灵，眼睛比耗子都尖…”话音未落，他鼻翼猛地抽动几下，动作停顿下来，“咦？”
风似乎在他停顿的一刹那变得滞涩。那风中裹挟来的恶臭，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土地深腐或尸气弥漫的浑浊，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味。仿佛是什么半凝固的血块在高温中渐渐糜烂，又像是渔船上堆叠过久、腐烂渗水的死鱼。这股新的、更令人生理不适的气味极其稀薄，却顽固地刺透了原有的大背景气味，死死缠住了嗅觉神经的末梢。
几乎是同时，蓝烟肩头微不可查地一颤，猛地侧身转向右前方一处洼地，身体紧绷如蓄势待发的弓弦。“那里！”她没有解释，干涩地吐出两个字。柳七爷在她灵识中的低语带着更深重的寒意：“就是这股味儿！和那脚上断口散出来的，一锅熬出来的烂毒！”
望瓷也捕捉到了那股气味变化。他没再言语，指尖在袖中捏紧了那张刚抽出的引火符，另一手则飞快地在身上几处要害轻轻拂过，触碰到衣料下的硬物——那是一块刻满云箓、触手生温的白玉佩，正是师门重宝“云护心玦”。他脸上骄纵之色稍敛，转为一种带着少年人锋锐的认真。
洼地中心比周遭更低矮阴湿，草势稀疏些，像是被反复踩踏碾过。腐殖质上覆盖着一些胡乱抛掷的、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破烂布片、断裂的草绳和朽烂的陶片。就在这片狼藉边缘，几块明显被人为翻动过、颜色偏深的土块旁边，半卷发黑的陈年破草席斜斜地搭着。
引起他们注意的并非这席子本身。
草席一角半掀，露出了下面压着的一块惨白色的东西——那绝不是寻常的石块或木头。它边缘扭曲歪斜，断裂面处透着一种病态的白，像是煮透后发泡的枯骨。席边仅露出尺许长短，上面粗糙地残留着几道暗红发黑的墨渍，蜿蜒怪异，如同干涸很久的血被孩童涂鸦甩上去。
而最让人心头发毛的是草席边缘处的地面。几道深深的、近乎撕裂开的痕迹，极其怪异地刻印在松软湿滑的泥地上。那不是人挣扎蹬出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巨大兽类或者……某些非人的利爪，在疯狂发力刨抓后留下的沟壑。沟壑底部的泥土被强行刮开，透着一种惨厉的幽黑，边缘翻开的泥块带着诡异的滑腻感。
“尸气！和那断脚同一源流！”蓝烟的声音绷得像即将断裂的琴弦。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却不是去触碰那席木的碎片——她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在虚空中努力捕捉着什么无形之物。
咻！
一道肉眼极难辨别的纤细绿影，如同具有生命的活蛇般，毫无征兆地从她掌心急速窜出！那不是实体，而是纯粹的能量聚合，带着清冽植物气息与冰冷灵力的混合物——正是她借柳仙之力凝聚的灵识触手。
这道细绿光影快得惊人，刚一离体，便仿佛被一种强大的吸力锁定，猛地扎向了草席边缘那几道幽黑的爪痕！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细微得如同水渗入干涸沙地的闷响。翠绿的光线接触到爪痕底部滑腻幽暗泥土的瞬间，竟像是雪遇滚油！
吱——！
令人牙酸的尖利摩擦声伴随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鱼腥血腥和死老鼠腐烂气息的恶臭猛烈爆发开来！那爪痕坑底竟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幽黑的泥土骤然翻涌蠕动，一股粘稠、腥臭、仿佛沉淀了无数年血肉残渣的液体，夹杂着肉眼可见的浑浊怨气，如同沸腾的火山泥浆，咆哮着喷涌而出，直冲那道翠绿光束！
绿光如遭重击！那股粘稠的液体中蕴含的至深怨毒与污秽，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摧毁一切的恶念，狠狠扎入柳仙借蓝烟探出的灵力之中！
“唔！”蓝烟闷哼一声，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一晃，细密冷汗瞬间从她额角涔涔而下，后背衣物霎时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柳七爷在她灵识中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啸，那是力量受玷污反噬的痛苦震荡！
望瓷反应极快，一步踏前，本能地想抓住蓝烟手臂扶住她。
指尖还没触及那粗布衣袖，却迎面撞上一股森寒刺骨的锐气！
蓝烟如同被蛇咬到一样猛地抽回被反噬的手，身体向后急撤一步。那瞬间爆发的反应，是数年在生死边缘与邪祟搏斗锤炼出的本能。她的手快如闪电，五指收缩握拳，那缕被污染了小半的、还在顽强抵抗污秽侵蚀的翠绿光影被她强势收回体内。残留的冰冷锐气，如同无形的冰针余波，刮过了望瓷伸出的指尖。一股刺痛传来，望瓷下意识缩手。
就在他低头看自己微感刺痛的指尖一瞬——
沙！
草席下那块惨白的木板碎片，竟无风自动！整块碎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从破席子下扯出，如同被精准投射的飞刃，带着撕裂空气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旋转着、裹挟着一团浓黑的秽气和腥风，朝着距离最近的空序的面门狠狠撞去！
“啊——！”空序的尖叫只发出了一半，喉咙像是被扼住。那扑面而来的腥风、死亡的腐臭和纯粹的恶意，将他最后一点声音死死堵在了咽喉里！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的血瞬间冷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惨白裹着令人作呕的黑气在瞳孔中急速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稚小的心脏！
千钧一发！
“定！”
望瓷的厉叱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少年人极罕见的杀伐决断，全无半分平时娇纵口吻！
他不是去抓什么法宝玉器。
他手腕一翻，五指如同抚琴般骤然张开，指尖奇异地勾、划、弹、拨！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一股纯粹的、高度凝练的淡金色灵力随着他的指尖动作奔涌而出，瞬间在虚空中刻画！
嗤嗤嗤！
数道由纯粹灵力凝结、如同实质金线的繁复轨迹在他身前一闪即逝，须臾间完成勾勒，构成了一张悬空而立、金芒流转的符箓虚影！——无符承托，全凭灵力塑形！这正是玄门顶尖大派嫡传才能接触的空画符咒门槛！
那符影成形的刹那，一股威严、宏大、扫荡邪氛的磅礴之力沛然降临！其核心处，两点金芒如同旭日之瞳，灼灼燃烧！
“退！”
符影光芒大盛，如同金铜铸造的古钟骤然敲响！嗡！
一股无形的、纯正浩大的力量如同海啸般向那块飞袭而至的碎木板拍去！
哗啦！
木板在黑气与金光撞击的瞬间便爆裂开来，化为无数细碎的木渣。那裹挟其上的浓黑秽气如同泼向烈火的残油，发出滋滋滋的刺耳声响，迅速消融挥发，化为阵阵更加腥臭刺鼻的青烟。冲击波席卷而出，吹得空序一头乱发如同被狂风扯拽的枯草，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后踉跄几步，一屁股摔倒在湿冷的泥地里，心跳如擂鼓，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裤裆处湿了一大片也浑然未觉。
木屑纷飞，秽气溃散。
洼地重归死寂。但这份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被另一种更为可怖的嘈杂彻底撕裂！
嗷——呜——！
嗬……嗬嗬……
四面八方，枯草从深处，土堆之后，乃至头顶上扭曲虬结的枯树枝丫间，陡然响起了无数凄厉、非人的尖啸与浑浊的呜咽！那不是风卷枯叶的沙沙声，而是无数饱含怨毒、贪婪、疯狂和痛苦扭曲的亡者之音！此起彼伏，如同来自幽冥地狱的恐怖合鸣！空气的温度在刹那间骤降，湿冷的阴风瞬间转为彻骨的冰寒！
浓郁的、仿佛墨汁般的灰黑色雾气从地表裂缝、草丛深处、乃至一些半朽的墓碑孔隙间疯狂涌出！伴随着雾气升腾的，是一团团影影绰绰、漂浮不定、外形扭曲不堪的灰白色怨魂！
它们有些是残破的半透明人形，四肢如同被拉扯变形的蜡油；有些只是一颗颗拖着黑气尾巴的腐烂头颅，眼球浑浊空洞；有些则干脆是一团蠕动的、不断变换着痛苦五官形状的雾状气体！但无论何种形态，都共同散发着令人骨髓冻结的怨毒恨意和直冲天灵盖的强烈尸腐臭气！无数双或空洞或闪烁着幽幽绿火的眼睛，齐刷刷地锁定了洼地中央的三个生人！
亡者的盛宴！
“找死！”望瓷眉毛倒竖，先前消耗引发的些许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挑衅冲得干干净净，少年人骨子里被宠出来的霸道和临危被激发的锐气交融，化作一团灼灼燃烧的金色气焰。他怒极反笑，右手再次闪电般探向腰间那只绣着金丝云纹的乾坤锦囊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棱角分明的坚硬物事，里面充盈着狂暴毁灭的气息——“引雷簪”那令人心悸的霹雳正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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