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万籁俱寂。
远离稻田和水车的哗啦声,这一片河滩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只剩下河水冲刷碎石发出的粘稠又单调的声响。深秋的夜风钻过稀疏的柳林枝条,发出尖细如低泣的呜咽。空气黏湿冰冷,裹挟着河底淤泥的腥甜气息和枯草腐败的霉味,吸上一口都感觉肺腑沁凉。
惨淡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得越发稀薄,勉强勾勒出周围模糊朦胧的轮廓。荒凉的河岸没有平整的滩涂,只有一片片嶙峋的乱石堆叠挤压,大的如同卧牛,小的尖锐如同野兽獠牙,布满了水苔的湿滑和暗色的淤泥。几丛枯萎的芦苇在风中僵硬地摇摆,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
空序缩着脖子,紧跟在望瓷身后。小天师动作极快,在冰冷的河风与黑暗的乱石滩中快速移动,脚步却轻盈得近乎无声。他灵动的身影时而闪现在一块巨石的阴影下,时而又隐没在苇草丛间。
四周死寂一片,除了风声水响,只有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和急促压抑的呼吸。
“小爷…真…真要挖啊?”空序的声音在夜风里抖得不成样子。他左手握着一截不知从哪个坍塌篱笆随手捡来的、被晒得发白又有些腐朽的木棍子当拐杖,右手却紧紧攥着那把他视作防身宝贝的“兵器”——一片半尺多长、锈迹斑斑、边缘不规则、甚至还崩了几个缺口的废铁片!这是他长期流浪生活的印记,锈迹和污垢已经盘踞在铁片深处,冰凉粗糙的触感此刻给了他一点微弱的、来自物理层面的安全感。
望瓷没回答,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这片被阴冷死寂笼罩的区域。张大胆含糊指向的“河滩老柳”方向基本明确,空序所说的那片乱石滩区域也就在前方。但具体是哪一棵?必须尽快找到,迟则生变!
突然,一股极其强烈、令人极其不安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周围的湿冷空气,刺入望瓷的感知!
那不是阴气,不是死气,也不是纯粹的邪气。
它更像是一种…凝结到实质的、无法稀释的怨毒、绝望与阴寒交织成的负面精神场!如同在这片原本就阴冷的河滩上,凭空刮起了一阵只作用于灵魂深处的冻风,让人瞬间浑身汗毛倒竖,脊椎骨缝里都渗出寒气!
“停下!”望瓷猛地刹住脚步,同时低声喝止了紧跟的空序。
他就站在一片乱石间,身体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方约莫五丈开外的一片区域——那里水汽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重,月光也更难穿透,雾蒙蒙的一片,将其中一棵扭曲、狰狞的老柳树轮廓衬托得愈发阴森可怖!
那棵柳树!
它孤零零地伫立在几块巨大的卵石缝隙里,显得格外突兀。整棵树几乎失去了主干,只有一条碗口粗细、虬结扭曲如同濒死巨蟒盘旋挣扎般的侧枝顽强地支撑着残存的树冠。树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下面乌黑、布满扭曲裂纹和树瘤的内瓤。整棵树形态之怪异,宛如一个被酷刑扭曲至死的巨人,张牙舞爪地指向黑暗的苍穹。树冠残存的枝条枯黄稀疏,毫无生机地在冷风中机械地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最令人心悸的还不是树本身狰狞的形态。
是它散发出来的“气息”。
那强大的、几乎凝聚成实质的负面精神场域源头,正是这棵枯死异柳!冰冷、粘稠、绝望、怨毒…无数种阴暗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空气仿佛凝固了,变得稠密阴冷,带着一股隐约的、令人反胃的甜腥铁锈味。
与柳七爷本体所在村西头那片绿意盎然、仙气(虽偏冷)袅绕柳树林的气息相比,此地简直是幽冥鬼蜮!
“就是那棵树。”望瓷的声音低沉如耳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离远点,别靠近树的范围三步之内!那里的‘东西’不对劲。”他敏锐地感觉到,那股诡异的、掺杂着怨毒与绝望的气息,其核心就在那棵树下,盘踞在树根周围的泥土里!而整棵怪树,仿佛就是汲取着那地下的某种不祥之物,才长得如此扭曲诡异。
“在…在树下?”空序顺着望瓷的目光看向那怪树下盘根错节的虬髯处,牙关都开始打颤。那感觉太难受了,仿佛被冰冷的淤泥淹没了口鼻,带着死亡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锈铁片和破木棍,粗糙冰冷的触感勉强带来一丝现实感。
“拿着!”望瓷将一个小巧的硬陶罐塞到空序怀里,里面是他事先准备的火折子和火镰,还有几张用油脂浸过的引火纸。另一只小巧精致的玉匣则塞到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里,里面是几枚用于应急的、药效强劲的“祛秽驱邪丹”。
“要是情况不对,立刻点火!或者吃掉药丸,跑!别管我!”望瓷的指令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棵老柳下的怨毒气息远超他的预料,让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安排好后路,望瓷不再迟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滚的沉重,调动体内不算充盈的灵力,在体表构筑起一层薄薄的光晕(低阶护体金光咒)。淡金色的微芒在他周身流淌,勉强驱散了一些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恶念侵蚀感。他双手十指交扣,如同结印,掌心迅速凝聚起一团纯白、柔和、却蕴含磅礴生命气息的光晕(生元灵球术),朝着那怪柳树根部、气息最为阴晦的中心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柔和温暖的白光如同一盏微弱的灯,照亮了他脚下狭窄的路径,也短暂地驱散了身体周围的寒意。
然而,当他踏入那片由老柳怪根和乱石组成的诡异范围边缘、越靠近那扭曲狰狞的树根时,白光的驱散效果骤然下降!他手中凝聚的生命光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能在他身周维持不足半尺的光圈,再往外的黑暗浓稠如墨。一种冰冷粘稠的阻力凭空而生,如同迈入了无形的泥沼!身体感知到的温度急剧下降!
更为可怕的是,他仿佛听到了无数细微而尖锐的、重叠在一起的悲鸣、诅咒和充满绝望的痛苦嘶吼!它们并非源自外界的声音,而是直接撕裂空间,作用于他的精神深处!是那地下之物在影响他的心智!
幻听?!不,这是极度凝聚的怨念形成的领域干扰!
望瓷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换来一丝清明。他咬紧牙关,额角已有青筋隐现,维持着那微弱却坚毅的生命白光,对抗着源源不断、无孔不入的精神污染,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
三步、两步…他离那散发绝望怨毒的核心点越来越近。终于,他站定在了那扭曲盘旋如同巨爪的树根边缘!
“啊…呃…”望瓷闷哼一声,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精神冲击如同实质的重锤!那树根纠结之处,土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深黑!更诡异的是,就在他脚下大约半尺方圆的范围内,泥土异常湿黏、颜色新鲜,分明有翻动过又重新填埋不久的新鲜土痕!与周围板结泛白的干枯泥壳形成鲜明对比!
新鲜的翻埋痕迹!就是这里!
“过来!”望瓷顶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朝外面低吼了一声,“在这儿挖!”
空序听到指令,身体狠狠一抖。他看着望瓷在那片恐怖树根下微晃的背影,那扭曲树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小天师吞噬!手中紧紧攥着的祛秽丹小玉盒似乎要被汗水浸透。他恐惧到了极点,但一股莫名的情愫也在此刻冲了上来——是小天师给他的那半张冷掉的饼?是那句“钉死那老鬼”的决绝?还是此刻那道微弱却硬顶着无边黑暗的身影?
“来…来了!”空序牙关紧咬,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音的字。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冰冷刺骨又带着腐腥味的空气,撒开步子,举着那锈迹斑斑的破铁片就冲了进去!
一踏入那无形怨念沼泽的范围,空序感觉自己像是猛地撞进了一片冰冷的、黏稠的液体中!难以言喻的恶寒瞬间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手中的破铁片和朽木棍似乎瞬间变得无比沉重,更可怕的是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无数混乱、刺耳、充满恶毒意味的呓语碎片海啸般涌了进来!眼睛甚至出现了瞬间的模糊!
“啊——!”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
“护住神!”望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耳边。
空序一个激灵,几乎凭着求生的本能,将那一片温润玉盒里的黑色丹药囫囵吞了一颗下去!一股辛辣猛烈、如同火焰焚烧般的药力瞬间从喉咙爆炸开来,直冲脑门!那些疯狂肆虐的呓语如同被火焰焚灼,“滋啦”一声迅速消退减弱!虽然脑子依旧剧痛,如同被针刺般难受,但总算是摆脱了瞬间崩溃的边缘!
“开…开始挖!”他吼着给自己壮胆,眼睛被辣得眼泪鼻涕直流,却也顾不上了,举起那锈迹斑斑、沉甸甸的铁片,朝着望瓷脚下那片异常新湿的黑色泥土,狠狠刨了下去!
哧啦!
腐朽的铁片刮过湿泥和腐殖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动作快!”望瓷此刻承受着更大的怨念压力,脸色已有些发白。他掌中生命灵球的白光收缩得更小,却越发凝练如同实质,死死压制着脚下那片深黑泥土中逸散出的滔天恨意。他必须将更多力量集中在防御上,抵挡那持续不断侵蚀的精神穿刺,挖掘只能靠空序这锈蚀迟钝的铁片!
空序几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他在生死压力下爆发出了惊人的蛮力。药力灼烧着神经也带走了部分恐惧,他眼睛瞪得溜圆,只盯着那块该死的黑土!锈铁片虽然钝,被泥土卡住好几次,但每一次拔出再狠狠插入,都带起一大块湿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泥块!
泥土的颜色由黑转深褐,再转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如同被血浸染过!
泥土翻飞的坑渐渐扩大、加深。腐殖质混合着河滩淤泥沙石的味道更加浓郁,更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陈旧铁锈与蛋白质腐败的恶臭。
空序的双手已经被粗糙的铁片棱角和石渣磨得满是血痕,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口中不断呼出急促的白气。他已经忘了害怕,只剩下机械而疯狂的挖掘动作和喉间断续的粗重喘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挖穿它!挖穿这该死的诅咒之地!
噗嗤!
在一次用尽全力的下插中,手中的锈铁片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但不够结实的东西!阻力陡然增大,紧接着“咔嚓”一声细微的骨裂脆响!
空序动作一僵,全身的力气瞬间抽干,僵在原地。他愣愣地低头,看着铁片前端被撬开、翻出来的一小片被乌黑淤泥紧紧包裹着的、半截拇指大小的东西。
那东西形状奇怪,颜色在月光和污垢下看不真切。但它出现的一刹那,整个柳树下那股粘稠到窒息的怨毒气息陡然暴涨!仿佛死寂的火山猛地睁开了眼睛!阴寒刺骨的飓风平地刮起!头顶枯死的柳枝疯狂摇曳,发出呜咽的嚎叫!
空序看着那翻开的泥土中露出的东西,铁片还卡在上面。他下意识地想将那东西用铁片完全撬出来。
“别用蛮力!”望瓷强忍着如渊海般涌来的精神冲击,眼中光芒爆射,“我来!你看清楚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指令,让大脑几乎被怨毒呓语灌满的空序猛地回神!空序握铁片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点点,借着望瓷生元灵球那微弱的光芒看去。
只见那截被锈铁片带出来的“异物”,大部分还陷在湿冷的淤泥里,只有顶端一小截暴露在空气中。
借着灵光,他看到那暴露的部分呈现一种惨白中透着死气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粗粝的老茧和褶皱。其形状…分明是某种生物的一部分!末端带着断裂后参差不齐的、深褐色的撕裂断面,断面干枯,不见血肉,似乎只剩下干缩的筋络紧紧缠绕着中间一点森森白骨…
“指…”空序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手指…是手指骨头?!”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截深陷于怨毒泥沼的,并非想象中的麻袋或完整尸体残骸,而是一段沾染着旧日劳作印记、带着暴力撕裂伤口、不知属于何人的——半截污浊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