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硫磺的气息,在弥漫着血腥和衰败的破败院落里久久不散。枯骨道人那具千疮百孔的躯壳此刻已彻底失去生机,软塌塌地倒在泥泞中,像一摊腐坏的黑泥。然而,更令人心悸的是他那挣扎欲裂的灵体。
那灵体并非寻常魂魄的虚无缥缈,而是凝实如一团蠕动的黑红色污血,边缘不断破碎、剥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和恶毒气息。一道道狰狞的裂痕贯穿其上,丝丝缕缕的黑气正从裂痕中逸散出来,这正是蓝烟那倾尽全力的一鞭带来的毁灭性创伤。灵体的核心位置,被柳仙净化之力灼烧的地方,呈现出一个碗口大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绿芒的孔洞,仿佛灵魂正被无可挽回地湮灭。
“废物!王老栓!坏我祭品!你们…都要…付出代价…嗬…嗬…”
枯骨道人(或者说是他那仅存的恶念核心)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利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锯子在刮擦骨头,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不甘。这嘶吼并非声波,而是直接震荡在在场所有活物的神魂深处,连空气都为之扭曲。他的灵体猛烈抽搐着,怨毒的目光死死钉在瘫软在地的王老栓身上,仿佛要用眼神将其撕碎。
下一刻,那破碎的灵体猛地收缩,浓郁的黑气瞬间爆发开来,形成一个短暂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漩涡。紧接着,“啵”的一声轻响,灵体化作无数道细小的、带着火星尾迹的黑红细流,如同被惊散的毒蜂,疯狂地朝着四面八方,尤其是院落围墙最阴暗潮湿的角落激射而去,瞬间没入阴影之中,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股更加强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腥臭,以及几块从他躯壳上震落下来的、沾满了泥污的碎裂骨珠。
“跑…跑了?” 空序从半堵残墙后探出头,小脸煞白,显然是被那灵体破碎的恐怖景象和直击神魂的怨毒嘶吼吓得不轻。他下意识地往望瓷身边缩了缩。
望瓷眉头紧锁,骄矜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凝重和后怕。他能感觉到枯骨道人的灵体虽然重创遁走,但那怨毒的气息并未彻底散去,就像一枚埋下的毒刺。“哼,没死透,真是祸害遗千年。” 他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地上那摊枯骨道人的残骸和碎裂的骨珠,又看向自己之前为了保护蓝烟掷出的那张仅能挡下一击的护身玉符碎片,撇了撇嘴。老祖给的宝贝是厉害,就是…太不经用了!心疼。
而一旁,刚刚强行释放柳仙力量、挥出绝杀一鞭的蓝烟,此刻状态极差。柳仙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从她身体里抽离,那股庞大的阴寒神力瞬间消失,带来巨大的反差。她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纸一样惨白,嘴唇泛着青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全靠手中那根翠绿光鞭消散后重新化回原形的柳枝法器拄着地,才勉强没有栽倒。刚才她是在强行透支自己的气血精元来承接和驾驭这股力量,此刻反噬凶猛,虚脱感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枯骨道人消失前那句指向王老栓的怨毒嘶吼,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哇——!”
一直缩在角落、浑身筛糠般发抖的王老栓和他那同样面无人色的婆娘王氏,此刻再也承受不住这如同来自地狱的指控和内心巨大的恐惧。两人几乎同时爆发出崩溃的嚎哭声,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绝望和彻底的垮塌。
“鬼…鬼差大人!活神仙!饶命!饶命啊!” 王老栓涕泪横流,一个劲地朝着望瓷和蓝烟的方向磕头,额头重重砸在泥地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是…是我们猪油蒙了心!是那妖道…是那枯骨妖道害了人啊!”
王氏也跟着瘫软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哭喊:“我的儿…我可怜的儿…是爹娘对不住你…也对不住秀娥啊…”
院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一边是蓝烟强撑着柳枝的急促喘息声,一边是王老栓夫妇惊惧崩溃的嚎啕大哭,空气里还残留着引雷的气息、柳枝的清香以及枯骨道人和尸骸共同散发出的浓浓恶臭与血腥。尘埃混合着细雨,无声地在院落中飘落。
望瓷不耐烦地揉了揉被王老栓的哭嚎震得发胀的耳朵,一步上前,绣着精致暗纹的锦靴在泥泞上踩出一个清晰的印子。他微微俯身,漂亮的丹凤眼锐利地扫过夫妇俩:“闭嘴!嚎丧啊!说清楚,那妖道对吴氏做了什么?徐三姑又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个祭品,怎么回事?再敢嚎一句,本少爷直接请你们去衙门大牢里哭!”
他骄纵惯了,此刻带着不耐的威吓却极具效果。
王老栓浑身一颤,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因恐惧而断断续续的讲述:
“是…是我家根儿…根儿他…他年初进城…沾了那…那不干净的病,花…花柳病啊!找了多少郎中…药石罔效…眼看着就不行了…” 王老栓老泪纵横,声音沙哑,“那枯骨道人…他…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说他有法子…说…说只要买一门阴亲,找个八字硬些、命贱些的女子,给根儿冲冲喜冲冲邪气…或许…或许能挽回…”
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只是对着泥地磕磕巴巴地述说:“他…他还说光冲喜不够…得用…得用绝户法…斩断吴氏和阳间的牵连,让她魂飞魄散…才能…才能彻底把根儿的病气转走…”
“所以你们就杀了她?” 蓝烟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拄着柳枝,微微站直了些,脸色依旧苍白,但盯着王老栓的眼神却像冰冷的柳叶刀子。
“不不…不完全是…” 王老栓惊恐地摇头,“是…是妖道…他…他说吴氏这种外乡买来的女子,活着就是浪费…死了正好废物利用…给…给她穿红绣鞋…用一种特殊的法子在她咽气时取了魂,然后…然后把尸身抬去后山荒坡埋了,就能布成‘绝户引煞阵’,把根儿的病煞引走…埋在别人的‘风水’里…我们…我们也是救儿心切…糊涂啊!真不知道要害死徐三姑啊!”
“徐三姑?” 望瓷捕捉到了这个关键名字,“卖鞋的徐三姑?她怎么死的?”
“是…是红鞋…” 王老栓哆嗦着,“那红鞋…要做得特殊…说是要在鞋底缝入吴氏的生辰八字和头发…还有特殊的符咒…徐三姑手艺好…妖道…妖道就找了她做…可…可那老婆子…她做完鞋后…大概是…是觉出不对头了…她人孤僻但心不坏…她不肯交鞋…还…还说要去找村长说道说道…妖道…妖道就说她碍事…不能留了…那天晚上…就把她…把她拽走了…再后来…就在河滩找到她的…”
王氏这时也哭喊着补充:“秀娥…秀娥她是被妖道…用绳子…在她屋里…给…给勒死的…死的时候…还穿着三姑给她新纳的布鞋…眼都没闭上啊…” 她想到儿媳惨死的模样和被自己儿子染上的脏病,又是一阵嚎啕。
真相如同最污秽的淤泥,在这凄风苦雨中被彻底翻搅上来。为掩盖儿子死于烟花柳巷恶疾的丑闻,竟轻信邪道蛊惑,残忍杀害无辜的儿媳吴秀娥,甚至将她作为阵引。手艺精湛的孤寡老人徐三姑,仅仅因为一丝还未付诸行动的善念和对邪术的察觉,就被无情灭口,割下双脚抛尸河滩。所谓的“绝户引煞阵”,从头到尾都弥漫着愚昧、自私、残忍和无尽的贪婪。
蓝烟听着王老栓夫妇断断续续、带着无尽恐惧和悔恨(但更多是惧怕惩罚)的讲述,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里,仿佛凝结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霜。她看了一眼堂屋那个简陋、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灵位方向,那里供奉着王家夭折的儿子和被迫害惨死的儿媳。
许久,她紧抿的唇间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湿冷的空气中,带着洞彻人心的冰冷与绝望:
“愚不可及。”
这四个字,像是对整个荒诞、残忍、恶毒事件的最终定论,其中蕴含的疲惫、愤怒和彻底的失望,远比任何激烈的咒骂更令人心惊。
望瓷看着蓝烟摇摇欲坠却又强自挺直的身影,再看看哭得撕心裂肺如烂泥的王家夫妇,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娇生惯养的小天师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来自人世的、远比厉鬼还要污浊粘稠的恶意。他厌恶地挥了挥手:“烦死了!空序,找绳子把这俩腌臜东西捆结实了!等天亮了,一并交给村长送官!本少爷再也不想看他们一眼!”
空序看着地上的烂泥般的夫妻俩,听着他们的恶行,那点怜悯早被恶心取代,立刻应声:“好嘞望少爷!” 他麻利地去找绳索。
雨水冲刷着泥泞,仿佛想洗净这一切污秽。但望瓷知道,有些东西渗进了地下,比恶鬼更难驱除。尘埃落定,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挥之不去的阴寒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