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踏出那片阴森压抑的枯木林,重新感受到午后小镇外暖洋洋的日光,望瓷才感觉自己冰冷的骨缝里勉强钻进了一丝热气。他嫌弃地抖了抖沾满泥水和枯叶的衣袍下摆,皱着好看的眉头抱怨:“脏死了!晦气死了!这趟真是亏大发了!”
空序则一屁股坐在镇口的大石墩子上,大口喘着气,小脸煞白中透着点解脱后的潮红。他是真的吓坏了,但更多的是庆幸活着出来了。“公……公子爷,咱下回能接点正常的活儿不?抓个偷鸡的黄皮子也行啊,总比……比碰那鬼轿子强……” 他心有余悸地嘟囔。
蓝烟走在最后,沉默地掸去身上沾染的露水和泥土。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长时间的紧张戒备和对柳七爷力量的运用让她感到精神上的疲惫。那骸骨上扭曲的挣扎姿态、颈后惨烈的烙印印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不是一个遥远传说里的符号,而是曾经鲜活生命被彻底践踏、被当作物品打上屈辱标记的铁证。
“哼,抓黄皮子?那玩意儿配得上小爷出手?”望瓷嘴上依旧不饶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空序,“少废话!快想想正事。那印记,得找人认认!”他拿出那张小心保存的朱砂拓印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泥污弄脏的袖子,眉头拧得更紧,“不行,这身行头得先换了!空序!”
空序立刻跳起来:“公子爷您吩咐!”
“去找镇子上最好的成衣铺子!给小爷置办一身新的!要好的料子,素雅点的!还有鞋!”望瓷掏出几块散碎银子丢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顺便给你自己也买双新鞋。” 空序脚上那双自制的草鞋已经在山林里磨得不成样子了。
“好嘞!谢谢公子爷打赏!”空序喜笑颜开,一把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就跑,熟练得很。
“还有蓝烟!”望瓷看了一眼蓝烟脚上那双同样沾满泥点、磨损严重的旧布鞋,“……你看着也给她挑一双合脚的,省得说她亏待队友!”话虽如此,语气却带着点别扭的生硬,眼神也微微飘开。蓝烟闻言怔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想拒绝,但望瓷已别开脸不看她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望瓷转回来,对蓝烟说,“去找铁匠铺!那印记一看就是特制的烙铁,能打这种东西的铁匠,要么是官府的,要么就是私底下接脏活儿的。打听打听!打听不到再去问问棺材铺、客栈老板什么的!” 他习惯性地发号施令,但又很快意识到蓝烟性格清冷寡言,不善主动攀谈,尤其是这种需要市井打听的活儿。他烦躁地抓了抓头,“算了算了,等空序那小子回来,让他去打听!烦死了!”
蓝烟看着他暴躁却难掩关切的样子(至少是对于鞋子这种基本生活需求),沉默地点点头。她确实不擅长主动与人周旋。于是两人先找了间干净的茶肆小坐,蓝烟取出水囊喝了些水,闭目凝神,让体内柳七爷留下的一丝清冷气息缓缓流转,驱散疲惫和沾染的晦气。望瓷则百无聊赖地用茶汤冲洗手指,又拿干净的布巾擦了又擦,一脸的不耐烦。
约莫半个时辰后,空序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他换了一身半旧的、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粗布短打,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千层底黑布鞋,手里还抱着两个包袱。他把一个明显精致得多的包袱递给望瓷:“公子爷,您的!是镇上‘云锦轩’的成衣,选的最好的松花绫料子,青玉色,素雅又显贵气!鞋子也是新的云头履!”
又把一个朴素的深蓝色包袱递给蓝烟,语气恭敬了许多:“蓝烟姑娘,这是您的。店家说这种细麻布最结实透气,鞋子也是照你说的底厚耐穿买的。您看看合不合意?”说完,空序还特意冲望瓷讨好地笑了笑,表示自己办事麻利。给望瓷买的东西价格自然远超蓝烟,但剩下的钱也被他机灵地眯下了不少,准备留着买好吃的。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
蓝烟接过包袱,低声道了句:“多谢。”
望瓷则哼了一声,对空序的速度还算满意。他立刻找了个僻静的雅间,手脚麻利地换了新衣新鞋。当他穿着剪裁合体、颜色清雅的绫罗绸缎走出来时,那通身贵气和骄纵之气又恢复到了顶点,仿佛刚从林子里狼狈滚出来的那个不是他。蓝烟也很快换好了衣服鞋子,依旧是低调的蓝色,但整洁干净,整个人精神了不少。空序也重新变得干净利落,不再是那个像小泥猴似的乞丐。
“现在,”望瓷神清气爽,把那张朱砂拓印纸往空序面前一拍,“小爷交给你个重任!看到这个没?带着倒刺的烙印!去镇上的铁匠铺打听!这玩意儿长什么样?谁用过?打哪儿来的?给爷打听清楚了!”
空序接过纸,仔细看了看那独特狰狞的图案,胸有成竹地拍着胸脯:“公子爷您放心!包在我身上!这活儿我熟!保管打听个明明白白!”
空序拿着拓印纸,在镇子里拐了几个弯,熟门熟路地寻到了一家铁匠铺。铺面不大,炉火烧得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一个满脸横肉、系着皮围裙、汗流浃背的老铁匠正轮着大锤砸一柄烧红的锄头。
“师傅!师傅忙着哪?”空序笑嘻嘻地凑上去,声音爽朗清脆,带着少年的朝气。
老铁匠头也没抬,继续抡锤:“叮!铛!小鬼头,打什么?锄头镰刀自个儿看!”语气有点不耐烦。
空序眼珠一转,声音立刻带上了几分天真无邪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扭捏:“师傅,不、不打农具。是……是这样,我瞧着您这手艺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我想……我想打个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老铁匠这才停下锤子,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看空序穿着体面了些(得益于刚换的新衣),像个城里的小伙计或家丁,但神情又带着点底层人的油滑。他抹了把汗,瓮声瓮气问:“啥玩意儿?小娃娃别捣乱。”
空序从怀里小心掏出那张朱砂拓印纸,双手捧着递过去,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着少年人的好奇和对新奇物事的憧憬:“师傅您看,就是这种……这种花纹!我想打个小的,挂坠!您瞅瞅,这花纹多神气!带着尖刺,多威风啊!我在城外破庙墙根底下玩,在一个烂泥坑里印出来的,觉得稀奇,就想照着打个铜的挂在身上辟邪!”他故意说得懵懂,眼神却紧紧盯住老铁匠的脸。
老铁匠漫不经心地接过纸,粗大的手指捏着薄纸,眼神落到那半边荆棘环绕扭曲字形的、带着细密倒刺的印记上。
只一眼!
老铁匠的脸色骤然变了!横肉堆积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眼睛猛地瞪圆了,捏着纸的手指都微微哆嗦起来。他像是被烙铁烫了手一样,“嘶啦”一声,那纸张被他粗糙的手指捏出了褶皱。他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或忌讳的东西。
“这……这鬼东西你哪儿弄来的?!”老铁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惧和严厉,死死盯着空序,之前的怠慢一扫而空,只剩下紧张和警惕。他甚至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铺外。
空序心中一跳,有门儿!他立刻摆出更无辜、更害怕的表情:“就……就在城外一个破泥坑里啊……像是什么铁家伙压进去的……我看着稀罕……师傅,这、这玩意儿……不、不能打吗?”他怯生生地问,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少年人闯祸后后知后觉的害怕。
老铁匠深吸了好几口气,似乎想把心头的惊悸压下去。他再看向那张纸时,眼神复杂,充满了忌惮、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空序道:
“小鬼!别打听!这东西邪性!赶紧烧了这纸,当没见过!听见没?”他左右瞄了一眼,确保没人靠近,才用更低的、近乎耳语的沙哑声音说道:“这东西……是早些年,咱们县里顶顶威风又顶顶狠毒的官宦家——‘何府’!何大人家私刑用的家奴烙印!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规矩’的下人,听说啊,是烙在脖子后面活活烧死人的!边上带着倒刺,印上了就一辈子也别想撕下来,就算死了化成灰,骨头缝里还能认出来!何家后来……遭了祸,树倒猢狲散,家破人亡了,这该死的玩意儿早就该绝种了才对!你……你怎么会碰上?!”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这东西……太晦气,太恶毒!滚!滚远点!别再拿出来给人看了!听见没有?!”说完,竟像是避瘟神似的,连连挥手把空序往外赶,连那张拓印纸都嫌恶地扔在地上,仿佛那纸上附着了厉鬼。
空序被老铁匠激烈的反应吓得连连后退,心脏砰砰直跳。何府!烙印!专门烙印脖子后面!活活烧死?!这与他荆棘丛中所见的骸骨颈骨后方那惨烈、细微的烙印完全吻合!那新娘……竟然是被曾经显赫一时的官宦之家……以惩戒家奴的酷刑谋杀的?!
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老铁匠的惊恐作不得假。他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拓印纸,像老铁匠叮嘱的那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铁匠铺,脑子里嗡嗡作响——何家!二十年前!私刑烙印!恶毒绝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