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漫进来，在石板地上洇开一片深墨色。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屋檐还在断断续续滴着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舒琬蜷在被褥里，发丝散在枕上，有几缕被晨光染成浅金色。
沈筱昀已经醒了，靠着椅背冥想发呆，指尖无意识敲击桌案，前夜舒琬的询问在脑中反反复复。
流民揭竿而起朝廷无法坐视，那平叛之人能是谁？
分明朝廷已经开放粮仓，为何民怨更加激愤？
沈筱昀想过其他八郡挑拨，以这章州为盾，行拖延之策，以便能万无一失瞒过朝廷的征查。
然，最终图谋绝不止解决粮仓问题这么简单，那会是什么？
九郡粮仓漏洞百出，无人打算去填补，莫非他们就是等着？等朝廷来细查？等九郡离心？
若九郡离心，中原必定动乱。
背后那双手最终是想直指九重宫阙，改朝换代？
谁又有这样一手遮天的本事？
沈筱昀实在想不通，谁能有这样的动机和野心，有这般的决心与毅力？
这些论起来都太荒谬了。
一滴水从檐角坠落，"嗒"地一声砸在窗外的叶片上。
舒琬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正对上沈筱昀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醒这么早？”舒琬揉了揉眼，声音里带着晨起的微哑。
沈筱昀奇道：“我们是来享受田园风光的？”
舒琬眉头一挑，坐起身拿起枕边的衣物，悠悠道：“也不是不可以。”
说罢立即跳下床，给沈筱昀留下一个不明所以的微笑。
沈筱昀无言以对，索性转身不去理睬舒琬，手指沾了点水渍在桌上画着圈。
院子里传来早起鸟雀的啼叫，混着远处运货的车夫的吆喝声，阳光越来越亮。
舒琬系好腰带后瞧着沈筱昀颀长的背影，顿时心生一计。
“二哥能否替我束发？”
话尾轻轻上扬，像一片柔软的羽毛扫过心间。
沈筱昀抬头，便只见舒琬背对阳光，整个人浸在金色的光晕里，微微偏头，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笑意从眼底漫出来，比身后的晨光还刺眼动人。
“坐下吧。”
沈筱昀想拒绝的话语打消于心底，起身准备去拿前天舒琬戴着的发带。
“二哥贴心。”
铜镜里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被窗外的水光晕得模糊。
沈筱昀手指穿梭在舒琬发间，偶尔蹭到后颈的皮肤。
“你喜欢青蓝色？”沈筱昀问，手指已经自发地挽起一半青丝。
“不能说喜欢，习惯吧。”
晨风挟着潮湿的草木气涌入，掀动起沈筱昀松松垮垮系在手腕上的青蓝色发带。
“为什么？”
“因为你以前总喜欢穿青蓝色。”
舒琬垂下眼，云淡风轻道。
因为你喜欢，而我早已习惯你的喜欢。
沈筱昀抿唇，从镜中瞥了他一眼：“好了，”说罢便将发带系紧，指尖若有若无扫过舒琬的后颈。
“初长成。”
沈筱昀边说边用双手拍了拍舒琬的肩膀，忍俊不禁。
舒琬叹了口气，无力辩驳。
“那走吧。”
沈筱昀挽了挽衣袖，好整以暇地盯着舒琬。
“嗯。”
*
灾地尘土飞扬，官道旁支起的粥棚前，饥民排成长队，眼窝深陷，手里攥着破碗。
“慢些，都有。”
舒琬蹲在灶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他舀起一勺稀粥，手腕微倾，稠白的米汤便滑进老妇颤抖的碗中。
热气蒸腾，将他额前的碎发沾湿，贴在眉骨上。
沈筱昀站在他身后，正将新熬好的药汁分给咳嗽的孩童。他垂着眼，指尖沾了药渍，却浑然不觉，只是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声音低而稳："趁热喝，会好些。"
远处传来马蹄声，又有流民涌来。
舒琬抬头，与沈筱昀目光一碰，无需言语，便已明白彼此心中所想。
“他们快来了，庚胜人呢？”
舒琬问道。
沈筱昀用头点了点不远处的队伍。
“我在这！”
队伍中传来呼应声，舒琬循着声音望去，庚胜正替一个孩童包扎伤口。
“弄好后来这帮忙。”舒琬忙得脚不沾地，对着庚胜大声说道。
“好嘞！”
马蹄声愈来愈近。
众人都屏气凝神。
“让开！都滚开！”
为首的官兵挥鞭抽向人群，马匹嘶鸣着冲进流民堆里。
一个老人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手中的破碗摔得粉碎，粥水渗进干裂的泥土里。
庚胜见状连忙去搀扶，却被马匹阻挡视线，好说歹说：“官爷，行行好让一下。”
为首的官兵勒马停在粥棚前，居高临下地睨了庚胜一眼。
“谁准你们在这儿施粥的？”
“官府征粮，这粥棚充公了。”
他冷笑：“聚众闹事，是想造反吗？”
庚胜听后赔笑道：“官爷这是哪里的话，我……”
“问你了？”官兵眯着眼，语气森森，挥动着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
舒琬拦下正准备上前的沈筱昀，挡在他身前，抬头迎上马上人的目光：“大人，我们只是见灾民饥饿，略尽绵力。”
他的声音很稳，却掩不住眼底的冷意。
“绵力？” 官兵嗤笑，鞭梢指向锅里的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借机收买人心？”
说罢，他猛地一鞭抽向粥锅，滚烫的米汤溅起，烫伤了旁边一个妇人的手臂。
顿时场面大乱。
沈筱昀忍下心中的怒意，上前一步说道：“流民四起，官府无视，我们作为平民百姓，自然要互帮互助，况且，聚众闹事的似乎是大人您吧。”
官兵见有人敢呛自己的话，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空响，“小兔崽子，活腻了是吧？”
鞭子即将挥到沈筱昀身上，舒琬眼疾手快，立即把沈筱昀拽回身后，肩膀处被狠狠打了一击，绽出一道血痕，舒琬踉跄半步，却死死抓住沈筱昀的手腕。
庚胜哪见过这种场面，本以为此去是陪公子探民情，却没想到会被官兵针对，顿时被吓得不轻，扶起老人后急忙跑到舒琬身前，张开双臂，好声好气道：“官爷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你这是做什么？”沈筱昀在舒琬耳边低声说道。
“不忍心见你挨打嘛，”舒琬轻声说，又抬头看向盛气凌人的官兵，一字一句质问道：“看大人这身行头，应当是县尉手头的三等末兵吧，照理说还没有权利随意打骂民众。”
尘土飞扬中，舒琬坚定地与官兵隔空对望，他们一个眼中烧着火，一个眸中含着冰。
庚胜吓得魂都要散了，听见自家公子硬要说找打的话，拦都拦不住，脸色青了又青，张口欲言又没法改变什么，生无可恋。
官兵怒火更盛，却收回马鞭，含笑凝视着舒琬说道：“倒是能说会道啊，我倒要看看到牢里你还敢不敢和老子这样说话。”
话毕，随行的几个小兵便粗鄙扒开庚胜，死死扣住舒琬和沈筱昀的手腕，押解着二人离开。
沈筱昀挂心舒琬肩上新添的伤，扭头想看一眼，却被小兵野蛮阻止。
庚胜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欲哭无泪，又想起来时舒琬同自己说的话，连忙支楞起来安抚剩下的灾民，心中暗暗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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