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的声响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舒琬背手缩在墙角。
窗外暴雨如注。
雷声正好掩盖了金属落地的声响,借着闪电的亮光,他看见守夜的狱卒正在打盹,钥匙串半露在裤腰外。
舒琬像只敏捷的大雁,他踱步踩过潮湿的稻草,一点一点挪向狱卒。
惊雷炸响的瞬间,他出手如电。
“对不住。”少年贴着狱卒耳边轻语,同时给人后颈一计,用手铐桎梏住狱卒,动作安静利落。
快速扒下狱卒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取下钥匙时,手指在对方尚有余温的脖颈上顿了顿,还是不想下死手。
暴雨冲刷着越狱的痕迹,舒琬翻出高墙时,肩上的伤口全部崩裂,血混着雨水流注在脚下。
他此刻心跳得极快,他不确定一切都能那么天衣无缝水到渠成。
还有那么重要的人等着他来救。
风掠过干裂的土地,卷起细碎的沙尘,发出低沉的呜咽。
舒琬带着伤快步走在废弃的官道上。
四周杳无人迹,只有几只乌鸦立在枯树枝头,冷眼旁观他的狼狈。
脚下的路早已荒芜,野草从石缝里钻出,几乎盖住了曾经的车辙。
舒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烧灼般的疼痛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
他现如今已走到了东南门,至于暗道,到底在哪?
夜半三更,舒琬贴着冷墙,指尖一寸寸摸索着砖缝。
官道尽头有道虚掩着的门,狱卒的鼾声从门后传来。
舒琬巡步来到东南角的墙根,发现敲击时有空洞的回音。
果不其然,大户人家都喜欢将暗门设置在不起眼的墙根处。
自己幼时顽劣,对暗门极感兴趣,便天天抱着书设计图纸,自以为摸清其中门道,便心想设计出天底下最隐蔽的暗道,未曾想,图纸还未画好,便被父亲发现,狠狠训斥了一番。
“咔——”
砖石移开的刹那,阴冷的风裹着地底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暗道入口黑得瘆人,像张开的兽口。
舒琬却如获至宝,只身陷入黑暗之中。
*
“官老爷,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头子弓着腰,活像一只熟透了的虾米,半举着灯笼,橘黄的光正好照亮县令靴上踏门时粘上的灰尘。
“我奉太子命前来视察,怎么你不愿意?”
被人簇拥着的正是前段时间名满章州的父母官——宁梵臣。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头子额上直冒冷汗,说话哆哆嗦嗦。
“把你们主子叫来。”
宁梵臣懒洋洋地坐在狱卒刚搬来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说道。
“杨大人?”
“不然呢,还能是你吗?”宁梵臣勾住额前一缕不服贴的发丝,在指尖打转。
“官老爷这是哪里的话,只不过……”头子欲言又止,偷瞄了眼宁梵臣,支支吾吾道,“杨大人现下应当入睡了,小人……”
宁梵臣打圈的手顿住,语气森然:“你再说一遍?”
头子被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慌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是不是要请你帮我叫醒杨大人啊?”宁梵臣停了一会忽然笑起来,幽幽道,“哦不,让我这个承旨的县令亲自去请杨县尉,你说好不好?”
“小的这就去请,这就去。”头子已经语无伦次,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
“快点哦。”
宁梵臣眼中含笑,象牙折扇挑起头子油光发亮的下巴,威胁道。
*
“对!他们都是为朝廷效命的忠臣,本官就是贩卖私盐的走狗!我要是被查,他们一个个都别想独善其身!”
“废物!一群废物!”
案几被猛地掀翻,笔墨纸砚哗啦砸了一地,杨少隋面色铁青,官袍袖口因剧烈的动作而翻卷。
名贵砚台被摔碎,发出几声脆响。
“大人息怒——”手下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砖,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息怒?你怎么不去投井啊?你的人做事稳妥些,本官现如今会被那群猪狗威胁吗?万民血书啊!血指印都按上了,你的人给弄丢了!想死直说!”
“那封信属下已派人去追了……”
“追?”杨少隋一脚踹在属下肩上,将他踢得仰倒在地,“县令都到城门口了!你拿什么去追?你的狗头吗?!”
杨少隋抓起茶盏就往地上砸,瓷片飞溅,划破了跪在一旁的头子的脸,头子连血都不敢擦,只一个劲儿的磕头:“大人,宁县令请您前去叙话。”
杨少隋此时怒火正盛,这句话像是一把蒲扇,扇得心中怒火更旺:“滚!他是什么东西,以前给本官擦鞋都不配如今还敢吩咐上我了!你干什么吃的,话都不会说了是吗?!我整天养着你们王八蛋做什么的?!一群畜生!”
“大人饶命——”头子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闭嘴!”杨少隋暴喝,脖子上青筋凸起,“你这个猪头肥耳的东西有资格进本官书房吗?滚出去!”
“是是是…”头子说话都不利索,爬出门去时还险些摔了一跤。
屋内死寂,只有杨少隋粗重的喘息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扶住柱子才没瘫倒。
“十万两雪花银啊,我眼都没眨就送去京州,到头来是这样的下场。”
杨少隋的背脊无力地弯了下去,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朝门外走去。
好大的官威啊。
躲在密道里的舒琬能够无比清晰地听见外头的动静,心想外头肯定是一片狼藉。
还别说,杨县尉口才挺好,骂人一气呵成还不带喘气的。
待外头彻底没了响声,舒琬动身推开暗门,无意间碰着了花瓶的碎片,心惊了惊,又立即恢复平静。
舒琬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直奔书柜夹层中的暗格。
方才杨少隋便是从这拿起一大叠举报信开始怒骂的。
暗格被弹开的轻响让他耳尖微动,指尖刚触到那叠盐税密账,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吱呀——”
门轴转动声里,县尉的官靴踏进来,舒琬屏住呼吸,看着那双靴子停在案前不到三尺处,汗珠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滑,肩膀因反复的剧烈运动泛起细密的疼。
县尉急着要销毁举报信,根本未注意到桌下有人,一阵脚步声过后,书房再次归于寂静。
“傻子。”
舒琬在案下勾起嘴角,那叠盐商真账此刻正贴着他滚烫的胸口,这可是这么多人费尽千辛万苦才拿来的。
有了这笔帐,朝廷才能打开燕水凭空财富的缺口,才能有理由继续探下去,将九郡的账查得清清楚楚。
“原来你在这啊?”
杨少隋不知何时折返,将头探到书桌底下,可立刻吃了一惊。
桌底下根本没人。
可为什么刚才回来时总觉得屋内还有其他人,而且暗格于平时摆放的不一致,杨少隋敢笃定自己的预感不会错,厉声道:“有贼,抓住他!”
彼时的舒琬已经顺着圆柱绕道后窗,听见杨少隋的怒吼后没由来地想叹气。
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亡命追杀。
*
“可算把杨大人请来了,上次这么难请的还是佛像。”
宁梵臣手提茶盖将茶沫拨至边缘,悠哉道。
“县令这是哪里的话,我路上有事耽搁住了,便来晚了些。”
杨少隋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虽然内心恨不得将宁梵臣碎尸万段,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的。
“原来是这样啊,听你那头子说还以为杨大人在府中贪睡不肯起呢。”
杨少隋脸色变了变,狠狠剜了头子一眼,对上宁梵臣探究的目光后又迅速变了脸色,低声下气地说道:“管教下人不严,县令别见怪。”
“我有气度,自然不会因一些小事大发雷霆,责打下人。”
这是变着法贬低自己呢。
杨少隋忍了又忍,强撑着笑容看着宁梵臣。
可谓是咬牙切齿。
“知道我找你来什么事吗?”
宁梵臣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不疾不徐,却像是一把利刃,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小人不知。”
杨少隋面色如土,心气被磨了大半。
宁梵臣每说一句,指尖就轻叩一下桌面,惹得众人冷汗直流。
“贪赃枉法,贿赂京官,贩卖私盐,无耻牟利,杨大人想知道哪样?”
“大人息怒。”
这番话也是一字一句从杨少隋口中说出,打脸来的如此迅速。
“哎,晚了,你可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叫我息怒,是要叫圣人息怒,太子息怒。”
宁梵臣展开折扇,立刻有差役抬上一口樟木箱。
箱盖掀开,满箱的金锭在昏暗的坏境下显得格外刺眼。
“大人可知,户部尚书周励已就地伏法,死前交代了全部,可惜了,这些黄金还是没能送出去。”
圣人,太子,伏诛……
人证物证俱在,怕是再难以回天。
杨少隋彻底慌了神,开始口不择言:“这些东西不是我的,大人,你应当清楚我是最清白的啊,这些……这些都是章晋玉给我送来叫我送去京州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宁梵臣不耐烦地“嘘”了一声,奇道:“杨大人刚才说什么?好像提到了燕水太守的名讳?提他做什么?”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杨少隋口中不停重复道。
“杨大人有个坏毛病,就是做什么说什么都比别人迟钝,下辈子记得要改哦。”
宁梵臣挥了挥衣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只留下道潇洒的背影。
杨少隋哆哆嗦嗦,见人走后直接昏死过去。
*
雨还在下,刑房外的铁栅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被铁链锁住的沈筱昀猛地抬头,血痂黏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可那脚步声他认得——轻巧得像雁,却又带着点不耐烦的急躁。
“二哥。”
舒琬试探地呼唤道,看见沈筱昀鲜血淋漓,呼吸声微不可闻地颤了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锁链哗啦一响。
舒琬蹲在他面前,指尖一挑,细铁丝已钻入镣铐锁眼。
他袖口沾着血,却不是自己的,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一路杀进来的。
沈筱昀嗅到了血腥味。
“你杀人了?”
沈筱昀开口道,沙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们一路追我,好像杀了我能得黄金百两似的,不过都不是我的对手。”
舒琬语气轻松,很难让人看出这人是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
锁扣"咔"地弹开,舒琬一把将沈筱昀拽起,皱眉询问道:“还能走吗?”
沈筱昀无力摇了摇头。
走廊里横七竖八躺着狱卒,沈筱昀踉跄着被半抱半拖,在拐角处突然挣开,没好气地说道:“要不你背我吧,我不重的。”
舒琬翻了个白眼,都伤成这样还耍脾气,一口气将人驼在背上。
冲出牢狱时,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紧了紧背上的人,感受到颈侧微弱的呼吸。
“庚胜在外头等着我们呢,现在肯定急的不成样子,你回去一定要讽他几句。”
舒琬踩过水洼,声音比天边云还轻柔。
“二哥一定要撑住啊,你有什么闪失娘娘会骂死我的。”
又踩过一个水坑,迟迟不见背上的人回应,寒意钻透四肢百骸。
“你可别睡着,马上就到了。”
“欸,二哥有没有见过宁梵臣这个人啊,我前几年见他不觉得有多出众,今天又见着他,他竟长开了,二哥到时候要好好比较我和他究竟谁好看。”
背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你最好看。”
舒琬定了心神,笑着说道:“我发髻都散了,二哥要替我仔细梳梳。”
“只有妻子才会给丈夫束发。”
沈筱昀在笑,他早知道。
“生死之交也可以。”
雨幕中,两个血淋淋的少年奔向远处微亮的晨光,像两柄出鞘的剑,终于又并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