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三日的雨还是停了,窗棂外漏进一缕淡金色的阳光,斜斜地落在榻边。
沈筱昀昏沉沉地躺着,高热未退,额上覆着的湿帕子早已被体温捂得温热。
青白的腕骨从袖口支棱出来,上面还留着未褪的镣铐淤痕,像一段被风雨摧折过的梅枝。
“喝药。”
舒琬端着药碗坐在榻边,语气硬邦邦的,动作却轻得不像话,勺子在碗沿轻轻一刮,发出半点零星声响。
沈筱昀摇头,一缕鬓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苦……”
“良药苦口,若不想恹着就乖乖喝下去,若想一直偷闲我就拿走了。”
这是沈筱昀哄沈筱衍喝药总说的话。
“你欺我。”
沈筱昀被扶起后半倚在床头,说罢偏头咳嗽起来。
“偷学几招哄孩子的话。”舒琬将新帕子打湿,替换下已经温热的帕子。
风过回廊,送来潮湿的泥土气。
沈筱昀伸手接过药碗,瞧了眼外头的天,喃喃道:“要入春了。”
“等我们回京,东宫外头的老槐树要开花了。”舒琬替沈筱昀掖好被角,顺着话说道。
沈筱昀回过神后顿感头重脚轻,缓了一会才开口:“宁梵臣呢?”
“待大牢里审人呢。”
沈筱昀闷下苦药,口腔发涩,可心却是甜的,开玩笑道。
“我还以为他要过几天才赶得过来,我们这样算不算鸠占鹊巢?”
“借住不算。”
舒琬从袖口拿出一包饴糖,边说边挑出一颗递给沈筱昀。
“那个狱丞二哥打算怎么处置?”舒琬接下空了的药碗,踌躇了一会问道。
“我真没想到他会下这么重的手,与他说什么都不听,”沈筱昀蜷在被褥里,闷声继续说,“处死吧。”
舒琬虚点了点头。
“你肩伤怎么样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日后若提不起刀枪来就是个大麻烦。”沈筱昀含着饴糖,一本正经。
“也许还能为你折花。”
舒琬不着调地回答道,眼角却弯了弯,春风掠过水面泛起的细纹,从湖边一路漾到湖心。
沈筱昀愣了一瞬,苍白的脸上因此浮起一丝血色,连鼻尖那颗淡褐色的小痣都生动起来。
“甜不甜?”
舒琬在问饴糖。
“很甜。”
沈筱昀不知道自己在答什么。
*
夕阳熔成一滩金红,懒懒地泼在院角的老藤椅上。
沈筱昀蜷在椅中,书卷滑落膝头,几片杏花的花瓣夹在泛黄的书页间,被余晖映得半透明。
舒琬蹲在药碾子前捣着新采的夏枯草,石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空气里浮动着草叶的涩香,混着藤椅旁那簇杏花的清新。
“书放反了。”舒琬忽然出声,头也不抬。
膝上的书果然倒扣着,沈筱昀索性把书盖在脸上,无所谓说道:“晒得犯困。”
“那回屋去?”
“不想动。”
“替我送草药给庚胜?”
“腿疼。”
捣药声停了。
一阵窸窣后,沈筱昀眼前重见光明,舒琬拿走覆在他脸上的书本,书页间的花瓣却簌簌抖落,恰巧沾在对方沾了药泥的腕骨处。
舒琬语重心长劝道,像个怒其懒惰的孩儿妈。
“现在睡着晚些时候就睡不着了。”
沈筱昀睁眼,拍开他的手,淡淡道:“睡不着你陪着我?”
舒琬也不恼,抱臂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沈筱昀,不疾不徐盘算起来:“当归三钱,白芷两钱——给你煎了敷脸的。”
又指指廊下咕嘟冒泡的小药炉,“我可做了你半月的药师,要收工钱的。”
“去国库报销。”
沈筱昀打趣道。
舒琬睨了眼对面,无语凝噎。
石臼声重新响起时,沈筱昀偏头看了一眼。
药架旁的人捣药捣得认真,暮光给他周身镀了莹莹发亮的金边,像只甘愿驻足停留的雁。
炉上的药罐突然“噗”地顶开盖子,舒琬连忙动身去掀盖,水汽扑了满脸,惹得藤椅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你的药。”
舒琬挽了挽衣袖,收拾着残局,嗔怪道。
沈筱昀坐起身走到药架旁,把捣药槌塞进手里用力捣鼓起来。
“你去看火吧。”
槌柄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沈筱昀望着廊下被暮色勾勒的背影。
十六岁的舒琬和二十岁的舒琬,好像并无多大变化啊。
一直都是那么纯粹无瑕,勘不破这世间风与月。
晚风拂过,药香忽然浓烈。
沈筱昀机械般捣鼓着木棒,眼皮越来越重。
*
初春的夜风还裹着寒气,檐下新挂的珠帘被吹得晃晃悠悠,在青石地上投下不安定的黑影。
舒琬斜倚着廊柱剥炒栗子,指尖一捻,栗壳便脆生生裂开,露出里头暖黄的仁。
沈筱昀睡醒后在屋内闲得发慌,索性出来和舒琬同赏这一色月光。
脚步声声,帷帘重重。
“在想什么?”
沈筱昀神情闲散地真像是在好心询问。
“这栗子不太好吃。”
舒琬答非所问,放下手中的一袋栗子,眸色深深。
“你不高兴,”沈筱昀慢悠悠坐到廊椅上,温声问道,“因为相瑛那几句话?”
相瑛,宁梵臣的字。
“我肚量有那么小?”
舒琬不去看沈筱昀,抬头看清许月光,心里头也想着月亮。
“总之八成也是在为他生闷气。”沈筱昀谈笑自若,笃定道。
几步外的石阶暗影里,还留有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沈筱昀静了半晌,注视着那几片染上泥土的花瓣,忽然开口解释说:“相瑛也是苦口婆心,马上要举行春耕,又是一轮世家新争斗,派他去燕水也是最佳方案,我知道他提的办法不稳妥,拿舒家当靶子太毁清誉,我也否定过了不是……”
“你是看我在场才否决的,若我不在呢,你是不是就要……”舒琬打断道,说到一半又被沈筱昀打断。
“我不会,永远都不会,舒氏也是我的母族。”
沈筱昀神情认真,不带丝毫犹豫开口。
“你是储君。”
月光挪了半寸,正好照见舒琬的左脸颊,月色如冰,凝住了舒琬微皱的眉头,那句“你还是会的”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舒琬从不说绝对的话,他向来会给自己和所有人留有余地。
沈筱昀愣住,面色僵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其往日自持模样,他很想甩下一句话走人,但这样不会解决任何问题,误会还会越来越深。
那现在这样还能说些什么,承诺些什么?
舒琬怎么会要这些虚的东西。
斟酌了半晌,终于找回了声音。
“舍之,你我同心。”
这是他能说出口的了,他唤他的字,陈他们的情,诚恳又小心。
“感觉,像是我的一厢情愿。”舒琬低下头与沈筱昀对视,一双眼睛有探究,有不明,有落寞,可唯独没有厌恶。
舒琬很想知道自己在沈筱昀眼里是谁?亲人,伙伴,还是恋人?
怕是三种都不是,应该是无关轻重的熟人吧。
他们站在命运的两端,缘分逼迫他们靠近。
舒琬刚开始不愿,他想回家不肯待在上书房听学,可后来却愿意了也不设法回家。
问其原因,或许是觉得太子写的字太好看想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看他骨节分明的手,看他一思考就抿起的唇,看他一双一见就心生欢喜的秋水眸,悄悄闻他身上淡淡沉水香,和他的人一样,低调沉稳又那么令人着迷。
第一次动心太久远,喜欢是真,但以往只是喜欢。
在舒琬眼中,喜欢就是处处想他念他,想方设法遇见他,是不管未来不计承诺的,纯粹又幼稚的感情。
可牢狱那次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感情就变了,也许是体会到了二人之间的密不可分相知相惜,他第一次为一个人奋不顾身,所幸那个人是他。
他陪他经历书山学海,是同窗好友;伴他趟过朝堂风雨,是并肩战友……
一起度过的光阴太长,足以贯穿一生。
那未来,他又会以什么身份继续鲁莽又笨拙地在他身边。
他想听一个不那么模棱两可的回答,可沈筱昀说什么都不彻底都不清楚,都模糊,一直藕断丝连,猜他的心太难太难。
远处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两人都无心去查看。
一只夜莺扑棱着翅膀飞向月亮,惊落一地碎影。
就这样吧。
舒琬这样想着。
如果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自己心间一个动机复杂的执念,那就放弃吧。
“夜深了,回去吧。”
舒琬拍了拍衣角,月光描摹着他清俊的轮廓,在眉宇间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神态还是那么懒散不经事。
“舍之……”
沈筱昀喊住舒琬的背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与勇气。
“你还记得十七岁木山围猎的时候,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说了什么?
舒琬想起十七岁。
两个少年于山野漫游,不猎杀不赛马,一个少年摘了朵花别在随行的少年发鬓上,彼时春光正好,笑语嫣然。
他记得他眼底含笑说:“阿琬,我……”
“我看过那本书,看见了你的题字。”
十七岁的少年与沈筱昀的声音在舒琬脑海中慢慢重合,恰如一道惊雷劈在心头,惴惴不安。
“我心中想法从那时与你就是一样的,或是更早些,我自己都记不清。”
菩提树下说执迷,姻缘树下叹红尘。
舒琬敛了敛神色,强壮镇定道:“提了什么字,我忘了。”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一字一句重重敲在舒琬心头,与心跳声契合,像是一篇千转百回的诗稿,终于能让自己提笔署名。
“你撒谎。”
舒琬眼眶倏地红了,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怕被看见似的,慌忙低下头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忽然,一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指尖温热,轻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湿意。
舒琬被迫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星光,亮得惊人。
“我没有。”
舒琬愣住。
下一秒,他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心跳声透过胸膛传来,又快又重,和他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就这样吧。
舒琬这么想着。
*
三月中旬,野樱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被风吹得纷纷扬扬,落在缓缓前行的马车顶上。
舒琬倚着车窗,指尖捻着一片飘进来的花瓣,目光却落在沈筱昀膝头摊开的账册上。
“杨少隋的私账比我们想的还脏,”沈筱昀拿着朱砂笔慢慢在墨迹中作着批注,“你看这里——”
舒琬正剥着刚买的枇杷,闻言凑过来,发丝垂落,蹭在账册边角,带着一路风尘的暖意,他眯起眼,插科打诨道:“精盐都注县尉府的柱子里去了。”
车帘忽被春风掀起,一簇野樱枝探进车内,舒琬顺手折下,用花枝点着某处数字,“这笔更妙,说是赈灾粮,实则……”
“进了京州那位大人的私库,”沈筱昀正要说下去,嘴里被塞了半个剥好的枇杷。
舒琬露出得逞的笑容,问道:“是不是很酸?”
“还好。”
沈筱昀吞下半个枇杷,指尖翻动着纸页,头都不抬继续研究起来。
“贪墨太多,倒真练就了做假账的好本事。”
舒琬指尖把玩着折来的野樱,马车内萦绕着淡淡的清香。
“你要去拜师?”
沈筱昀的接话能力向来一绝,脑子都无需过弯,话就从嘴里自己跑出来。
“可以考虑。”
舒居然琬真的认真考虑起来。
野樱花瓣落到手心都未察觉。
其实是赶夜奔波犯了困吧……
过了半晌,沈筱昀终于合上摊开的账册,抬手准备放回书笼里时余光瞥见舒琬手掌心的花瓣。
心血来潮,他轻轻用指尖捻住那片花瓣,夹在账册的首页中,悄无声息。
又是一年春光好。
作者有话说:我早心许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