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那夜之后，山谷的宁静仿佛被无形的涟漪打破。

森变得沉默了许多。白日里，他依旧背着藤筐去采药，动作依旧娴熟，但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与探究。他会对着某株奇异的草药出神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叶片，仿佛在感受其中流淌的生命力，又像是在追寻某种深埋的、与这力量相关的记忆碎片。当他处理扉间的伤口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些陈旧的疤痕上，指尖的触碰变得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那些疤痕是通往某个失落世界的密码。

“森？”扉间递过捣药的石臼，状似随意地问道，“昨夜没睡好？看你精神有些不济。”他的语气平静，红瞳却锐利地捕捉着森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森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接过石臼，避开了扉间的视线。“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含糊地应着，低头用力捣着药草，臼杵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掩盖了他声音里的一丝慌乱，“很乱……很吵……像打仗一样。”他最终只挤出这几个词，无法描述那深入骨髓的血腥与痛楚，更无法解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和随之而来的、属于他自己的幻痛。

扉间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拿起磨刀石打磨他那柄缠着旧绷带的苦无。锋刃摩擦石面的声音规律而冰冷。他心中了然。记忆的闸门一旦被撬开一道缝隙，汹涌的洪流便再也无法阻挡。森需要时间消化，而他，需要耐心等待。同时，一种隐秘的、近乎恶作剧般的期待，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悄然滋生。

机会很快到来。

几日后，附近一个饱受流寇侵扰的村落派人前来求援。为首的是村长的女儿，一位名叫阿薰的年轻女子。她身形矫健，眉宇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腰间挎着一柄磨得锃亮的太刀。她言辞恳切地描述了流寇的凶残，请求“武士大人”和“医师大人”施以援手。

扉间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冷静地询问流寇的人数、装备和活动规律。阿薰应对清晰，显示出不错的观察力和胆识。在商议对策时，阿薰提出想向扉间请教几招实用的防身剑术，以便在危急时刻保护村中妇孺。

“可以。”扉间点头应允。他瞥了一眼旁边正在分拣草药的森。

训练在茅屋前的小片空地上进行。阿薰悟性不错，态度也极为认真。扉间站在她身侧，纠正着她握刀的姿势，讲解着发力的要点和闪避的时机。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讲解精准，动作示范简洁有力。阳光洒在他银色的短发和专注的侧脸上，为他平素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手腕下沉，重心前移……对，就是这样。”扉间伸手，轻轻托了一下阿薰的手肘，帮她调整姿势。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从茅屋门口传来！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森僵立在门口，脚边是打翻的藤条药筐，晒干的草药散落一地。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的小竹簸箕，显然是想出来晾晒，却不知为何失手打翻了整筐药材。

森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紧抿着，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盯着空地上姿态“亲密”的两人——尤其是扉间那只刚刚触碰过阿薰手肘的手。一股莫名的、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烦躁感和强烈的排斥感瞬间冲上他的头顶！那感觉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无理，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看到扉间指导别人、尤其是指导一个年轻女子时，心里会像被塞进了一团浸透酸醋的荆棘，扎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这感觉陌生又强烈，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抱……抱歉！”森猛地回过神，慌乱地蹲下身去收拾散落的草药，动作带着明显的僵硬和不自然，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手……手滑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根本不敢再看扉间和阿薰的方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阿薰有些不明所以，连忙上前帮忙：“森大人，我来帮您！”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和抗拒，几乎是抢着将阿薰正要捡起的草药拢到自己这边。

扉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森蹲在地上，近乎慌乱地收拾着草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僵硬的动作尽收眼底。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扉间紧抿的嘴角悄然漾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消失，却在他沉寂的红瞳深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名为“得逞”的愉悦火花。

果然……开始了。

这份源于灵魂深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占有欲，如同沉睡的种子，在“森”的心田里，被眼前这一幕无意间的“刺激”悄然唤醒，正挣扎着破土而出。

扉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向有些尴尬的阿薰，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我们继续。刚才的要点，再练习十次。”

接下来的训练，森虽然埋头收拾草药，但心思却完全不在手上。他听着身后传来的、扉间指导阿薰的平稳声音，每一次纠正，每一次示范，都像小锤子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并未消退，反而如同藤蔓般越缠越紧，让他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越过散乱的草药，落在扉间挺拔的背影上。那专注教学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不，是耀眼，耀眼得让他心里发堵，又移不开目光。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在他心底叫嚣：结束它！让那个女人离开！离扉间远一点！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让森自己都感到心惊。他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荒谬的情绪驱散，却收效甚微。直到阿薰结束训练，带着感激告辞离开，那股盘踞在心头的沉甸甸的酸涩和烦躁，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留下的是满心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

他究竟是怎么了？

扉间走到森身边，也蹲下身，帮他一起收拾剩余的草药。他拿起一株掉落的当归，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森微凉的手背。

“心神不宁？”扉间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森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抬起头，撞进扉间那双深邃的红瞳里。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他无所遁形。

“没……没有。”森慌忙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热意，胡乱地将草药塞进筐里，“只是……昨晚的梦，还有点乱。”他再次搬出这个模糊的借口，心却跳得更快了。他不敢承认，也不敢深究自己刚才那强烈到失控的情绪，究竟源自何处。

扉间没有戳破，只是“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株草药放回筐中。他看着森慌乱闪躲的眼神，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属于“森”的、那份初生的、带着酸涩与独占欲的悸动，心中那簇微弱的愉悦之火，悄然燃烧得更加明亮。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目光投向山谷外流寇盘踞的方向，语气转冷：“流寇的情报已经清楚。准备一下，明日入夜前，我们进村。”

森也站起身，看着扉间瞬间切换回冷冽肃杀模式的侧脸，那份因阿薰而产生的莫名烦躁感被更深的担忧取代。他用力点点头：“好。我会准备好足够的伤药。”这一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医者的沉稳，但心底那份刚刚萌芽的、想要独占和守护眼前这个人的强烈冲动，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那里，再也无法抹去。

山谷的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暧昧而紧张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