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市的夏天总是裹着黏腻的热,蝉鸣像拧不紧的水龙头,从清晨淌到日暮。清风高中的红砖墙被晒得发烫,文华楼前的香樟树投下斑驳的影,叶锦楠拖着行李箱站在高一(3)班的门口,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濡湿。
“同学,让一下?”
身后传来清冽的男声,像冰汽水炸开的第一口凉意。叶锦楠猛地侧身,行李箱的轮子在水磨石地面上划出短促的响。她抬头时,正撞见男生转过来的脸。
白衬衫的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清晰的锁骨线。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左手拎着一个印着篮球队徽的水壶,右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阳光从走廊尽头涌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抱歉。”叶锦楠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行李箱的拉杆。
男生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侧身从她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叶锦楠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像刚拆封的新课本。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秒,蓝白校服的后领上沾着一根细短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
“锦楠!”
谢听晚从教室里探出头,扎着高马尾的脑袋左右转了转,看见她时眼睛一亮:“这边这边!我给你占了第三排的位置!”
叶锦楠推着箱子走进教室,喧嚣瞬间涌了过来。刚开学的教室像刚开闸的菜市场,桌椅被挪得吱呀响,陌生的名字在空气里飞,粉笔灰在阳光里跳着碎步。谢听晚已经帮她把书包放在桌洞里,自己正趴在邻座的桌子上,对着窗外笑得一脸灿烂。
“看什么呢?”叶锦楠放下行李,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
教学楼前的香樟树下,一个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正仰头喝水,喉结滚动的弧度清晰可见。他侧脸的轮廓很柔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手里还捏着一个粉色的发圈——那是谢听晚早上出门时弄丢的。
“慕淮。”谢听晚的声音甜得发腻,尾音都在晃,“他刚帮我捡了发圈,说下午还我。”
叶锦楠挑眉:“你们俩都考上(3)班?”
“可不是嘛,”谢听晚转过身,手肘撑在叶锦楠的桌上,“从幼儿园到高中,我跟他就没分开过。他妈刚才还跟我妈说,这叫孽缘。”她说着“孽缘”,嘴角却翘得老高,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
叶锦楠笑了笑,低头整理书包。刚把崭新的语文课本拿出来,后颈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叶锦楠?”
夏竹抱着一摞练习册站在身后,额角带着薄汗,校服外套被她系在腰上,露出里面印着小熊图案的白T恤。她把练习册往旁边的空桌上一放,挑眉道:“你也在这个班?缘分啊。”
“巧了。”叶锦楠往后靠了靠,“你怎么搬这么多书?”
“还不是墨竹那家伙,”夏竹撇撇嘴,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眼神却往斜后方瞟,“说什么‘夏竹力气大,让她帮忙搬一下呗’,我看他就是懒。”
叶锦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正低头翻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听到“墨竹”两个字时,他的书页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后翻。
“得了吧,”谢听晚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夏竹,“上次运动会,是谁非说墨竹跑八百米的样子像企鹅,结果自己偷偷录了视频,存到现在?”
“你闭嘴!”夏竹的耳朵瞬间红了,伸手去捂谢听晚的嘴,“那是嘲笑!纯粹的嘲笑!”
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班主任抱着点名册走进来。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烫着卷发,说话时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叫李梅,接下来三年就是你们的班主任。先点个名,点到的同学答‘到’,顺便简单介绍下自己。”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来。
“谢听晚。”
“到!”谢听晚站起来,笑得眼睛弯弯,“大家好,我叫谢听晚,住在浅月湾,喜欢画画,希望跟大家成为朋友。”
“夏竹。”
“到。”夏竹的声音脆生生的,“夏竹,夏天的夏,竹子的竹,住世嘉天府,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别惹我就行。”
后排的墨竹轻轻嗤笑了一声,夏竹猛地回头瞪他,他却装作没看见,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
“慕淮。”
“到。”男生的声音温润,站起来时脊背挺直,“慕淮,住在浅月湾,喜欢打篮球,多多指教。”
谢听晚在底下偷偷比了个耶,被李老师看了一眼,赶紧坐直了身子。
“墨竹。”
“到。”戴眼镜的男生站起来,推了推眼镜,“墨竹,和夏竹的竹一样,住月湖景,没什么爱好。”
夏竹“啧”了一声,小声嘀咕:“装什么装。”
“叶锦楠。”
叶锦楠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到。我叫叶锦楠,住浅月湾,喜欢……看书。”
她坐下时,听见李老师念出下一个名字。
“程潇寒。”
“到。”
那个清冽的男声再次响起时,叶锦楠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头,刚才在走廊遇见的男生正站起来,身形挺拔如松。
“程潇寒,住月湖景,没什么想说的。”
他说话时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窗外的香樟树上,侧脸的线条冷硬,像被精心雕琢过的玉石。说完便径自坐下,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叶锦楠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几秒,突然想起初中时的同桌。那个男生总说,名字里带“寒”字的人,性格都冷。当时她还不信,现在看着程潇寒的背影,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午休铃响的时候,整个教学楼都活了过来。谢听晚拉着叶锦楠往食堂跑,夏竹跟在后面,嘴里还在抱怨:“跑那么快干嘛,书香餐厅又不会跑。”
“去晚了就没糖醋排骨了!”谢听晚回头喊,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书香餐厅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不锈钢餐盘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谢听晚果然抢了最后一份糖醋排骨,刚坐下,就看见慕淮端着餐盘走过来。
“介意拼个桌吗?”他笑着问,眼里的光恰好落在谢听晚的餐盘里。
“不介意不介意!”谢听晚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慕淮腾出位置,“我刚好买多了一份酸奶,你喝吗?”
慕淮自然地接过来:“谢了。”
夏竹翻了个白眼,用胳膊肘碰了碰叶锦楠:“你看她那点出息。”话音刚落,就看见墨竹端着餐盘站在桌旁,眉头微蹙。
“还有位置?”
“没有!”夏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墨竹没理她,径直坐在叶锦楠对面的空位上,餐盘里放着一份青菜豆腐。“学校的糖醋排骨太甜了,不好吃。”他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故意说给某人听。
“你懂什么!”夏竹立刻炸毛,“糖醋排骨就是要甜一点才好吃!”
“哦?是吗?”墨竹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那看来,某人的口味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
“墨竹你找死!”
叶锦楠和谢听晚对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扒饭。夏竹和墨竹的争吵声混在餐厅的喧闹里,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叶锦楠扒了两口饭,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餐厅的角落。程潇寒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碗牛肉面,正低头慢慢吃着。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他的手指握着筷子,骨节分明,挑面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韵律感。
“看什么呢?”谢听晚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程潇寒啊?他好像不太爱说话,刚才在班里,除了点名就没开过口。”
“嗯。”叶锦楠收回目光,扒了口饭,米饭有点干,噎得她喉咙发紧。
“听说他中考是全市第二呢,”谢听晚压低声音,“而且篮球打得超好,刚才在楼下看见他投了个三分,帅炸了!”
叶锦楠没说话,心里却默默记下了。她想起初中时喜欢的那个男生,也是篮球打得好,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虎牙。后来毕业那天,男生跟她说“我喜欢你”,她红着脸点了头。可没过两个月,男生就说“我们好像不太合适”,然后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那个男生叫封月尘。名字像月光下的尘埃,轻轻一吹就散了。
“对了锦楠,”谢听晚突然想起什么,“你初中那个……封月尘,不是说要考清风高中吗?没看见他啊。”
叶锦楠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没考上吧。”
夏竹和墨竹的争吵还在继续,谢听晚已经和慕淮聊起了下午的数学课。叶锦楠端起餐盘里的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那点莫名的涩。她再次看向角落时,程潇寒已经不见了,桌上的碗空空如也,只剩一双整齐摆放的筷子。
下午的数学课,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叶锦楠听得有些走神,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圈。前排的程潇寒坐得笔直,背影挺拔,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泛着浅淡的金。
她想起早上在走廊里闻到的皂角香,想起他低头时长长的睫毛,想起他说“没什么想说的”时,落在香樟树上的目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有点痒。
下课铃响时,李老师布置了一道附加题,说谁做出来可以加平时分。叶锦楠低头看了看题目,是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刚想动笔,就看见程潇寒已经收拾好书包,起身往外走。
他的草稿纸上干干净净,只有最后那道附加题的位置,画着简单的辅助线,结论清晰地写在旁边。
叶锦楠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她盯着那道辅助线看了几秒,突然觉得,这个叫程潇寒的男生,好像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放学的铃声混着蝉鸣漫过教学楼,叶锦楠背着书包走出文华楼,看见谢听晚正和慕淮并肩走着,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支绿豆冰棒,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夏竹和墨竹跟在后面,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声音却没了中午的火药味,反倒像打情骂俏。
叶锦楠加快脚步追上他们,夏竹立刻转头喊她:“锦楠,等等我!我才不要跟这个眼镜怪一起走!”
墨竹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说:“谁稀得跟你一起走?我只是刚好也要去公交站。”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云朵像被打翻的颜料,层层叠叠地铺着。叶锦楠走在中间,听着身边的吵吵闹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公交站台,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像一群归巢的鸟。视线扫过人群时,她又看见了程潇寒。
他站在站台的角落,背着书包,望着远处的街道,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有女生红着脸递给他一瓶水,他摇了摇头,女生失落地跑开了。
叶锦楠的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夏竹回头看她。
“没什么。”叶锦楠摇摇头,快步跟上他们,“就是觉得,今天的夕阳好像特别好看。”
她没说的是,在她看向夕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全是那个站在角落的身影。
公交来了,拥挤的人群把他们分开。叶锦楠被挤在后门附近,透过玻璃往外看,程潇寒还站在原地,没上这辆车。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夕阳的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车子开动的时候,叶锦楠看见他转身,慢慢走向相反的方向。蓝白校服的身影在橘红色的天幕下,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她掏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敲下一行字:
高一(3)班,程潇寒。
蝉鸣还在继续,夏天好像刚刚开始。叶锦楠靠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香樟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或许会在她的青春里,留下点什么。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有些名字一旦刻进心里,就会像盛夏的蝉鸣,吵吵闹闹,纠缠不休,直到整个青春都被染上它的痕迹。而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暗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