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撞在青藤高中的红砖墙上，碎成一片黏腻的热。姜悬月拖着行李箱站在教学楼前，看梧桐叶把阳光筛成满地晃动的光斑，像谁打翻了一盒碎金子。
“高二（七）班，直走左转第三个教室。”传达室大爷的声音混着风扇的嗡鸣飘过来，她点点头，脚上的鞋子踏过地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在这过分喧闹的盛夏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她转来的第一天，也是高二开学的第三天。
走廊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公告栏里贴着红色的倒计时牌，数字“278”红得刺眼。姜悬月放慢脚步，指尖无意识地蹭过书包侧袋里那封没贴邮票的信，信封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皱。
就在昨天晚上，她蹲在旧家窗台前，借着路灯的光写下最后一行字。笔尖顿了顿，终究没敢写下收信人的名字，只在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像她在原来的学校里，无数次在顶楼看到的那种，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色的黄昏。
“让一下。”
身后传来低沉的男声，带着点不耐烦的调子。姜悬月侧身躲开，看见一个男生从身边走过。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锁骨的线条。他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本封面磨损的书，页角卷得像朵开败的花。
是程厌青。
这个名字她昨天就听过。班主任在电话里提过一句：“我们班有个叫程厌青的同学，脑子很灵，就是性子冷了点，你别介意。”那时她没放在心上，此刻却莫名记住了他的背影——算不上挺拔，却带着种漫不经心的疏离，像夏日里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他没回头，径直走进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脚步声“噔噔”地往上走，最后消失在拐角。姜悬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那里是通往顶楼的路。
七班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她敲了敲门，全班的目光“唰”地投过来，像聚光灯打在身上。
“进来。”老师推了推眼镜，“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姜悬月，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姜悬月站在讲台上，指尖又开始发烫。她习惯性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帆布鞋尖沾了点灰，轻声说：“大家好，我叫姜悬月。”
“悬月？”后排有人低笑，“这名字挺特别。”
老师指了指靠窗的空位：“你就坐那里吧，旁边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程厌青的位置，他估计又在顶楼，你先坐着。”
姜悬月走过去，拉开椅子。同桌的位置果然空着，桌面干净得不像话，只在右上角刻着个小小的“厌”字，刻痕很深，像是用美工刀反复划出来的。
她放下书包，刚想把那封信从侧袋里拿出来塞进桌肚，上课铃突然响了。数学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起函数公式，白色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姜悬月赶紧把信往书包深处塞了塞，指尖却不小心勾到了信封的一角，信纸露出半寸，上面的字迹被风掀起，又迅速落回阴影里。
一整节课，她都没怎么听进去。窗外的蝉鸣像是长了腿，顺着窗缝爬进来，钻进耳朵里。她频频看向楼梯口的方向，那个叫程厌青的男生始终没回来。
直到下课铃响，老师抱着教案走出教室，喧闹声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姜悬月才松了口气，低头去翻书包，想把那封信拿出来藏好——那是她打算今天找机会，偷偷放在顶楼某个角落的。
可侧袋是空的。
她心里“咯噔”一下，把书包整个翻过来，课本、笔记本、笔袋散落一桌，唯独没有那封信的影子。
“找什么呢？”前桌的女生转过来，扎着高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我叫苏晓晓，你是不是丢东西了？”
“一封……信。”姜悬月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冰凉，“白色的信封，没贴邮票。”
“信？”苏晓晓皱眉想了想，“没看见哦。不过刚才下课前，我好像看见程厌青回来了，在你座位旁边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姜悬月猛地抬头，看向楼梯口。
阳光从顶楼的气窗里斜斜地射下来，在地面投下狭长的光带。她几乎是跑着冲上楼，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开。
顶楼的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飘。栏杆边靠着一个人，正是早上在走廊遇见的那个男生。他转过身，逆着光，姜悬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
是程厌青。
他手里捏着的，正是那封白色的、没贴邮票的信。
风卷着蝉鸣掠过来，姜悬月的声音被吹得有点抖：“那是我的。”
程厌青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手里的信。信封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像只濒死的白鸟。他的指尖很长，骨节分明，捏着信封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
“‘致那个总在顶楼看晚霞的人’。”他突然开口，念出了信封上那行潦草的字，尾音拖得有点懒，“你写的？”
姜悬月的脸瞬间涨红，像被太阳晒过的番茄。她冲过去想抢，却被他抬手躲开。风更大了，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来了远处篮球场的哨声，和教学楼里隐约传来的预备铃。
“信里写了什么？”程厌青低头看她，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发梢上，那里还沾着一片细小的梧桐叶。
姜悬月抿紧嘴唇，看着他手里的信，突然想起昨晚写下的最后一句话。夕阳的光落在他肩上，把校服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得像片羽毛：
“忘了。”
她撒了谎。
其实信里写着：“我好像，有点怕夏天结束。”
程厌青挑了挑眉，没再追问。他把信塞进自己校服的口袋里，转身重新靠回栏杆上，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那里的云层正被夕阳染成橘红色，像她无数次在旧学校的顶楼看到的那样。
姜悬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侧脸被霞光勾勒出模糊的金边，突然觉得，这个过分漫长的夏天，好像要和什么东西一起，悄悄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信，落在了一个陌生人手里。
而这个陌生人，恰好是那个总在顶楼看晚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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