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铃声像一块投入热水的冰,瞬间浇熄了教室里的喧闹。姜悬月把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往前推了推,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空位。
程厌青直到晚自习开始前五分钟才回来。他没带书包,只揣着本封面磨得发白的物理竞赛题集,走路时带起一阵风,裹挟着外面的热气和淡淡的山茶香。
他拉开椅子坐下时,姜悬月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她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函数图像,耳朵却捕捉着身旁的动静——他把书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啪”声,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大概是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整整四十分钟,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讲台上方吊扇缓慢转动的嗡鸣。姜悬月数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忽略那封还揣在他口袋里的信。信封的边角大概有些硌人,她看见程厌青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蹭过校服口袋,每一次,都像有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
下课铃响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姜悬月猛地抬头,正好对上他转身的动作。他的校服领口依旧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锁骨的弧度,口袋里的信被衬得微微凸起。
“喂。”她鬼使神差地叫住他。
程厌青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走廊的灯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他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好奇。
“我的信。”姜悬月的指尖攥紧了笔,指节泛白,“可以还给我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才想起那封白色的信封。但他没去摸口袋,只是歪了歪头,语气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忘了放哪儿了。”
“你明明……”
“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他打断她,嘴角勾起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算不上笑,更像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明天再说吧,转学生。”
说完,他没再停留,背着单肩包走出教室,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姜悬月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气得把笔重重按在桌上。前桌的苏晓晓转过来,好奇地探头:“你跟程厌青说话啦?他平时不怎么理人的。”
“他拿了我的东西。”姜悬月咬着唇,没细说是什么。
“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苏晓晓压低声音,“程厌青这人有点怪,比如他总在顶楼待着,比如他上课五天四天都在睡觉,但总能比年级第二高好多分,再比如……”她顿了顿,“去年我们出去团建,他一个人不顾老师阻拦喝了两瓶白酒,三瓶啤酒,胃出血,住院了,你说他狠不狠。”
姜悬月有些震惊但没说话,低头看着草稿纸上那个被反复涂抹的“厌”字——是她照着他桌角刻的字描的。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姜悬月收拾书包时,发现苏晓晓早就没影了,大概是跟朋友一起走了。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总算驱散了白天的燥热。
校门口聚集着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笑着打闹。姜悬月沿着围墙慢慢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树影切碎。她想起苏晓晓说的话,心里有点闷。
那封信里写的,其实不只是怕夏天结束。
还有她没说出口的,对陌生环境的恐慌,对即将到来的高考的茫然,以及……对那个总在旧学校顶楼看晚霞的、不知名的人的一点模糊的惦念。
她原本想把信留在青藤高中的顶楼,就当是和过去的自己做个告别。没想到,会被程厌青捡到。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姜悬月下意识地回头,看见程厌青走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没看她,双手插在裤袋里,书包带子斜斜地挂在肩上,步伐散漫。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沿着同一条路往前走。偶尔有晚风卷起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姜悬月停住脚步。她的住处应该往左转,而程厌青似乎要直走。
就在她准备转身时,程厌青突然开口了。
“喂,转学生。”
姜悬月回头,看见他也停了下来,路灯的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
“你叫姜悬月,是吧?”他问,语气比在教室里时缓和了些。
“嗯。”
“那封信,”他摸了摸口袋,像是在确认信还在,“明天给你。”
姜悬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松口。她点点头:“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影很快融入前方的夜色里,只剩下书包上挂着的钥匙扣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悬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住处走。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带着草木的清香。她摸了摸书包,好像还能感觉到那封不存在的信的重量。
明天就能拿回来了。她对自己说。
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隐隐有点失落。
就像夏天突然少了一声蝉鸣,虽然微不足道,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二天早上,姜悬月一进教室就看向程厌青的座位。他已经到了,正趴在桌上睡觉,侧脸贴着手臂,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的桌角还是那么干净,只有那个“厌”字清晰可见。
姜悬月放下书包,犹豫着要不要立刻问他要信。但看他睡得很沉,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一节课是英语,老师在讲台上念着完形填空的选项。姜悬月听得有些走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程厌青还在睡,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
突然,他动了动,似乎要醒了。姜悬月赶紧收回目光,假装认真看课本。
余光里,她看见程厌青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白色的信。
姜悬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拿着信,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像是随手丢垃圾一样,把信丢在了姜悬月的桌角。
“喏,你的。”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睛还半眯着。
姜悬月赶紧把信抓过来,塞进桌肚深处,指尖碰到信封边缘,还是温的,大概是被他揣在口袋里捂热的。
她抬起头,想跟他说声谢谢,却看见他已经重新趴下了,后脑勺对着她,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树叶洒进来,落在他的校服背上,暖洋洋的。姜悬月看着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突然觉得,这个叫程厌青的男生,好像也没那么难打交道。
至少,他遵守了约定。
她低头,轻轻碰了碰桌肚里的信。信封被揉得有点皱,但还好,回来了。
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可不知怎么的,她却突然有点不想把信丢在顶楼了。
或许,可以暂时留着。姜悬月想。
就留到……夏天真正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