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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绝响(补)

千秋照海棠

乱云压城,血泪染襟。

一具烙印着火焰棠纹的焦尾古琴,

在屠刀与浊酒间,

迸发出撕裂黑暗的绝唱,

于史册上灼刻下永不磨灭的孤傲。

首都博物馆古籍修复室的冷光灯,映照着林棠苍白的脸。她指尖拂过《史记》冰冷的书页,司马迁的屈辱与青玉书刀坠地的脆响,仍在神经末梢震颤。每一次回溯,历史的重量都沉得令人窒息。她需要暂时逃离这凝固的血泪,脚步虚浮地挪向正在布展的“魏晋风度”特展区。展柜里,仿制的葛巾、粗糙的酒具、斑驳的《竹林七贤》砖画拓片,勾勒出一个疏狂表象下暗流汹涌的时代。她的目光,久久定格在砖画拓片中央——那位抚琴者嵇康,眉宇间那份睥睨天下的孤傲,深处却藏着无法言说的悲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海棠玉佩,一股混合着浓烈酒气、奇异燥热药香(五石散)与某种沉郁如铁琴弦音的窒息感,猛地将她拖入深渊……

没有未央宫的庄严肃穆,没有驰道边的尘土飞扬。这一次,林棠(意识依附于一个名叫“阮”的年轻士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斜倚在一株苍劲的古松下。暮色四合,寒意渐浓。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零落的松针。不远处,几座简陋的茅草亭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摇,亭中隐约传来压抑的谈笑与杯盏碰撞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酒气,还有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带着金属般燥热的奇异药香——那是名士们服食的五石散的气息。

“嗣宗(阮籍的字),又在独饮闷酒?这浊世,醉死便埋,岂不快哉!”一个清朗却透着无尽疲惫与癫狂的声音响起。阮(林棠)转头,看到一个身着宽大破旧葛袍、敞着衣襟、头发散乱如草的男子,拎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步履踉跄地走来。他面容清癯,眼神时而狂放不羁,时而空洞迷茫,正是竹林七贤中以嗜酒放达闻名的刘伶。

阮(林棠)低头,发现自己也穿着类似的粗葛宽袍,沾满酒渍与尘土,腰间未束带,一副落魄名士的疏狂模样。一枚熟悉的白色海棠玉佩,此刻并未悬于腰间,而是被一根细韧的麻绳紧紧系着,死死攥在汗湿冰冷的手心!玉佩紧贴着皮肤,传递来的不再是温润,而是一种异常灼热的滚烫,如同握着一块刚从火中取出的炭,在这深秋的寒意中格外突兀。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阮”这具身体里弥漫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浓重忧惧、愤懑与借酒浇愁的绝望无力感。司马氏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幕,笼罩着整个竹林。

“伶兄,”阮(林棠)的声音沙哑干涩,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壶,“醉死…也逃不过这铁屋般的窒息。山巨源(山涛)入朝了…王戎那小子也…嘿!这松竹之地,人心早已散了。”他望着阴沉欲雨的天空,只觉得那厚重的云层正沉沉压在心口。

刘伶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胡须滴落,他指着旁边一个扛着小锄头的童子,哈哈惨笑:“听见没?醉死便埋!埋我者,此童足矣!这竹林…这竹林…”笑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满是物是人非的苍凉。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如冰泉、却又沉郁如万钧雷霆的琴音,猛地撕裂了暮色与酒气,从不远处那座最大的茅亭中迸发而出!琴音初起,如幽谷流泉,泠泠作响,带着遗世独立的清冷;继而转调,如孤松迎风,枝干虬劲,傲骨铮铮;忽而急转直下,化作金戈铁马,杀伐之气冲霄而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最终,一切激越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冰寒与无边无际的悲愤!每一个音符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听者的心坎上,控诉着天地间的不公!

“是…是叔夜(嵇康的字)…”刘伶醉眼朦胧中闪过一丝惊心动魄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恐惧淹没,“他…在弹《广陵散》…此乃…绝命之音啊!”

阮(林棠)的心脏仿佛被那琴音狠狠攥住,手中滚烫的海棠玉佩更是灼痛难忍。他(她)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撕心裂肺的琴音,一步步走向那座茅亭。

亭中,一人端坐如孤峰。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如石刻,眉宇间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雪与岩石般的孤高。正是嵇康!他面前,一具形制奇古的七弦琴静卧。琴身通体黝黑,仿佛被天雷地火反复淬炼过,尾部有明显的、如同被烈焰焚烧舔舐过的焦痕——焦尾琴!那裂人心魄的琴音,正是从这具看似残破的古琴上奔涌而出!

更让阮(林棠)瞳孔骤缩、心神剧震的是:在焦尾琴那黝黑如墨、布满岁月裂纹的琴身侧面,靠近龙池(琴底出音孔)的位置,一道深深刻入木髓、扭曲虬结如同活物的天然木纹,赫然在目!那纹路历经天火焚烧、岁月侵蚀,却以鬼斧神工般的姿态,顽强地形成了一朵怒放的海棠花!花瓣边缘带着焦灼卷曲的痕迹,花蕊处深深凹陷,仿佛还残留着永不熄灭的星火余烬!这道饱含毁灭与生命张力的“火焰棠纹”,与嵇康指下倾泻而出的《广陵散》绝响,交织辉映,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神迹的壮烈之美!

嵇康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拂、捻、挑、拨,动作如行云流水,却又蕴含着崩山裂石的力量。他紧闭双眼,仿佛整个灵魂都已与琴、与曲、与胸中那股不屈的浩然之气融为一体,燃烧着最后的生命之火。琴音越攀越高,越来越急,如同被囚禁的苍龙在九霄之上发出震碎寰宇的咆哮,如同凤凰毅然投身焚尽一切的涅槃烈焰!阮(林棠)僵立在亭外,被这琴音彻底摄住魂魄,手中的海棠玉佩温度骤然飙升,滚烫如熔岩!玉佩深处,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力量被这焦尾琴的悲鸣、被这《广陵散》的绝唱彻底唤醒,发出强烈的、同频的震颤!

琴音在最高亢、最激越、仿佛要将苍穹都撕裂的顶点,骤然断绝!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猛地崩断!余音在死寂的竹林间嗡嗡回荡,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寂静。

嵇康缓缓睁开眼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看透生死、澄澈如冰的平静。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焦尾琴身上那道烙印般的火焰棠纹,指腹划过那焦灼卷曲的花瓣边缘,如同抚过一道深入骨髓、永不愈合的伤口。

“此曲…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广陵散》。”嵇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阮(林棠)的心猛地沉入万丈冰窟,不祥的预感化作冰冷的毒蛇缠绕全身。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手中那枚滚烫得几乎要烙穿掌心的海棠玉佩,在疯狂地跳动、灼烧!

冰冷的预言,终成血淋淋的现实。莫须有的罪名(“言论放荡,害时乱教”)如同罗网罩下。嵇康身陷囹圄。三千太学生联名伏阙上书,声震洛阳,求赦嵇康为师。那汇聚着年轻热血与正义的声浪,终究未能撼动司马氏冰冷的屠刀。

洛阳东市。刑场四周,黑压压挤满了沉默的人群。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压抑着冲天的悲愤与无边的恐惧。初冬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

嵇康被押上刑台。他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粗葛袍,虽经牢狱折磨,却不见半分颓唐。长发未束,几缕散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与悲壮。面容平静如水,甚至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隐隐透出一种圣洁的光辉。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为他请命、此刻却只能无声悲泣的年轻学子,扫过那一片片充满悲悯与愤怒的面孔,最终,落在了刑台一角——那里,静静摆放着他的焦尾琴。

“取琴来。”嵇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直抵人心的奇异力量,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刑场上空。

监刑官浑身一颤,在嵇康那平静却蕴含着天地之威的目光逼视下,竟无法抗拒,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两名狱卒小心翼翼地将那具焦尾琴抬上冰冷的刑台。

嵇康盘膝坐下,将焦尾琴稳稳置于膝上。那双曾书写《声无哀乐论》、拨动乾坤清音的手,此刻无比珍重地抚过琴身那道惊心动魄的火焰棠纹,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刑场攒动的人头,望向高远辽阔却阴沉无比的天空,朗声宣告,声如洪钟,震彻寰宇:

“《广陵散》——于今——绝矣!”

声音平静,却如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宣告着一曲绝世名篇与一位绝世之人的共同终结!

修长的手指,带着凝聚了毕生精气神的力量,猛然落下!

琴音再起!依旧是那曲《广陵散》!然而这一次,琴音中再无之前的悲怆激愤,唯有一片浩瀚如星海、平静如深海的决绝!如同亿万星河奔流入永恒的寂灭,如同不周山倾覆归于混沌的洪荒!每一个音符都在燃烧着生命最后的、最纯粹的光焰,辉煌、壮丽、不可逼视!琴身侧那道火焰棠纹,在嵇康指下琴弦剧烈的震动中,在冬日微弱阳光的照射下,竟隐隐流动起一层炽烈如熔金般的光泽!那光芒越来越盛,仿佛琴身内部沉睡的火焰即将破茧而出!

琴音在攀登至最辉煌、最壮烈的巅峰之时,再次戛然而止!嵇康双手稳稳按在犹自震颤的琴弦上,止住了天地间最后的余韵。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澄明,仿佛已洞穿了生死,投向那无始无终的永恒。

“时辰到——!”监刑官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尖利地划破寂静。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那柄沉重、闪着幽冷寒光的鬼头刀。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猛然劈落!

就在那夺命的刀锋触及嵇康颈项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膝上的焦尾琴,那道火焰棠纹所在之处,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正午烈日般炽烈夺目的金红色光芒!光芒瞬间炸裂,如同一个小型太阳在刑台上升起!吞噬了焦尾琴,吞噬了嵇康挺拔的身影,也吞噬了那柄落下的屠刀!刺目欲盲的强光让台下所有人,包括阮(林棠),都下意识地死死闭上了双眼!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无声的弦断之音,仿佛同时在天地间、在阮(林棠)紧握的海棠玉佩深处炸响!

“叔夜——!”阮(林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泣血般的哀嚎,巨大的悲痛与那毁灭性的强光冲击让他眼前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手中那枚滚烫如烙铁、仿佛也在燃烧的海棠玉佩猛地一震!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宇宙坍缩般的巨力,将他猛地从“阮”的身体里彻底抽离!刑场的喧嚣、焚尽一切的强光、那柄落下的屠刀、嵇康最后平静的面容……一切瞬间被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彻底吞没!

“嗬——!”林棠从博物馆冰凉的地板上惊坐而起,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她还在“魏晋风度”展区,那幅巨大的《竹林七贤》砖画拓片上,嵇康抚琴的身影依旧孤傲。刚才那深入骨髓的悲恸、刑场上焚尽一切的强光、琴弦崩断的灵魂之音,真实得让她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栗。

她急促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胸前的玉佩——玉佩依旧温润,却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滚烫与那无声的弦断之震。她踉跄着爬起,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急切地在展柜间搜寻,寻找着任何能证明那场梦魇、那道光芒、那具琴的线索。

突然,她的脚步死死钉在了一个新布置的独立展柜前。展柜的标签在冷光灯下清晰无比:

“唐摹本《晋人斫琴图》残卷(局部)——据传底本为顾恺之笔意”。

展柜内,柔和的灯光照亮了一幅古旧绢本的一角。画面描绘的是一位高士于山崖古松下,俯身专注雕琢琴坯的场景。绢本年代久远,色彩沉黯,但人物的风神与那份沉浸于创造的专注,依旧穿透千年时光扑面而来。最吸引林棠的,是画面中心,那具已具雏形、尚未张弦的琴坯!琴身木料纹理虬劲苍古,清晰可见。

林棠几乎是扑撞在展柜玻璃上,鼻尖紧贴着冰冷的表面,瞳孔因极度聚焦而收缩!她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锁定在琴坯的尾部!在展柜内置放大镜和特殊角度的侧光照射下,那部分深色的、扭曲盘旋的天然木纹被无比清晰地呈现出来!

博物馆的图注冷静地陈述着:

“琴坯尾部天然纹理奇特,深色扭曲,形似烈火灼烧留痕,古称‘焦尾纹’,为琴中神品天成之证,后世百仿难得其神髓。”

林棠的呼吸瞬间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

那纹理!那形态!

尽管是千年之后的摹本,尽管隔着无法逾越的时光,但那虬结盘旋、带着强烈焚烧感与生命韧性的线条轮廓,与她梦中焦尾琴上那道惊心动魄的火焰棠纹,何其相似!尤其是那花瓣边缘焦灼卷曲的弧度,花蕊处深陷如蕴藏星火的痕迹!

她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承重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痛楚而激烈,仿佛要挣脱血肉的束缚,去追寻那消散的光芒。

司马昭的屠刀,嵇康的绝唱,焦尾琴的悲鸣,刑场上那焚尽黑暗、宣告不屈的烈阳般的光芒……

还有眼前这残卷之上,这无声却震耳欲聋地诉说着“焦尾”传奇的火焰烙印!

魏晋的至暗时刻,名士的嶙峋风骨,那以生命奏响的、对自由与尊严的终极呐喊,尽数熔铸,永恒烙印在这道名为“焦尾”的火焰棠痕之中!

追寻的火焰,在林棠眼中疯狂燃烧,带着悲壮的灰烬与穿透一切历史迷障的决绝。她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摸索出手机,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号码,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李…李主任!库房!《晋人斫琴图》唐摹本残卷!现在!我立刻就要看原件!每一道纹理!每一寸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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