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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心幽咽(新增宋)

千秋照海棠

汴河烟柳锁重楼,深院梧桐听秋声。

一方浸透墨泪、印着棠痕的澄泥砚,

在月满西楼时,

默默承载了半世飘零的孤寂与婉约的绝唱。

首都博物馆的灯光冰冷地打在“大唐遗珍”展柜上,那枚带着泣血红沁的玉簪残片,如同马嵬坡未干的血泪,灼痛了林棠的双眼。盛世的轰然崩塌,红颜的香消玉殒,玉佩残留的刺骨寒意,让她心口窒闷。她逃也似的离开那冰冷的玻璃棺椁,脚步虚浮地穿过走廊,停在了“风雅宋韵”展厅的门前。门内,仿宋的木质窗格透出暖黄的光,隐约传来悠扬的古琴声。她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清冽茶烟与淡淡樟木气息的雅致氛围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血腥与寒意。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一股混合着湿润水汽、淡淡花香与某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凄清之感,悄然将她包裹……

没有华清池的暖雾氤氲,没有马嵬驿的杀声震天。这一次,林棠(依附于一个名叫“墨心”的年轻侍女)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精巧雅致的临水小楼廊下。细雨如丝,无声地飘落,将庭院中的芭蕉洗得翠绿欲滴。汴河的水汽混合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气息弥漫在空气里。远处,汴河上舟楫往来,虹桥如卧,市声隐约可闻,却仿佛隔着一层纱。小楼内,飘出若有若无的、清冷幽咽的琴音。

“墨心姐姐,夫人的澄泥砚该添水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名叫“青萝”)捧着一个细颈白玉水注,怯生生地提醒道,小脸上带着对女主人的敬畏。

墨心(林棠)点点头,接过水注。她低头,发现自己穿着素雅的浅青色素绢褙子,下系同色百迭裙,衣料虽不华贵,却洁净熨帖。一枚熟悉的白色海棠玉佩,此刻用一根淡青丝绦系在腰间裙绦上,紧贴着温热的肌肤,正散发着一种宁静而略带忧伤的温润感,如同这绵绵的秋雨。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墨心”这具身体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恭敬,以及对小楼内那位女主人深深的同情与担忧。

墨心(林棠)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陈设清雅,一架古琴置于窗边,琴音已歇。临窗的书案后,一位身着月白色素罗衫子的女子凭窗而立,身形纤弱,背影透着一股化不开的孤寂。她乌黑的云髻只斜簪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窗外雨打芭蕉,沙沙作响。书案上,一张素白的花笺(一种印有暗花的精美信纸)铺展着,墨迹淋漓,显然刚刚书写完毕。一方深紫色、质地细腻温润的澄泥砚静置在笺旁,砚堂中蓄着浅浅的墨汁,墨色深沉如夜。

墨心(林棠)屏息走近,轻轻将水注中清冽的泉水滴入砚堂。水珠落入墨池,漾开细微的涟漪。就在这瞬间,她的目光凝固在砚台的侧面!

那深紫色的澄泥砚侧,靠近墨池边缘,一道天然形成的、如同水波晕染开的深色纹理,赫然在目!那纹理边缘柔和,由深至浅,层层叠叠,竟巧妙地形成了一朵半开半合的海棠花形态!花瓣的轮廓柔韧含蓄,带着雨打后的湿润感。更奇妙的是,在花心位置,一点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泥料天然凝聚,恰似含露的花蕊!这天然的“水波棠痕”,与砚堂中幽深的墨色、与女主人孤寂的背影、与窗外缠绵的秋雨,浑然一体,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婉约与哀愁。

墨心(林棠)的心被这砚上的棠痕轻轻触动。她下意识地看向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花笺。清丽婉约、却字字含悲的词句映入眼帘: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字字句句,浸透了无边无际的孤独与蚀骨的凄凉!落款处,是一个清瘦秀逸的名字——朱淑真!

墨心(林棠)心头剧震!是她!那位才情绝世却遇人不淑、一生悲苦的女词人!腰间的海棠玉佩温润依旧,却仿佛也沾染了笺上词句的泪意,传递着一丝同频的哀伤。

“夫人…”墨心低唤一声,声音轻柔,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愁绪。

朱淑真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清丽秀雅,眉宇间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愁,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深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孤寂与无言的伤痛。她看了一眼墨心,目光又落回那方澄泥砚的水波棠痕上,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声音轻如叹息:

“墨心…你看这砚上纹理,像不像…像不像被雨打风吹去的海棠?零落成泥…无人见怜…”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抚过砚侧那道柔韧的棠痕,如同抚过自己早已破碎的心。

墨心(林棠)喉头哽咽,不知如何安慰。她默默地将滴好水的砚台轻轻推到朱淑真手边,又取过一张新的素白花笺铺好。

朱淑真重新执起紫毫笔,笔尖饱蘸砚中那幽深如夜的墨汁。她凝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眼中的哀伤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笔尖落下,一个个清丽却带着千钧重量的字迹在花笺上流淌: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江城子·赏春》)

墨痕在花笺上晕开,如同无声的泪痕。墨心(林棠)站在一旁,看着女主人将满腔的孤愤、刻骨的相思、对命运的不甘与绝望,尽数倾注于笔端。每一次落笔,都仿佛在剜心泣血。那方带着水波棠痕的澄泥砚,默默承载着这墨泪交融的悲情。墨心腰间的玉佩,那温润的忧伤感也越来越清晰。

词成,朱淑真放下笔,脸色苍白如纸。她拿起那张写满血泪般词句的花笺,凝视良久,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突然,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那只用于取暖的鎏金狻猊熏炉前!炉中炭火正红!

“夫人!不可!”墨心(林棠)失声惊呼,扑上前想要阻止!

但已经迟了!

朱淑真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她将那张浸透了她半生血泪、凝聚着她灵魂绝唱的花笺,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嗤——!

纸张瞬间卷曲、焦黄、燃起明亮的火焰!

“不——!”墨心(林棠)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鸣!眼睁睁看着那绝世才情在烈焰中化为飞灰!她仿佛看到那花笺上未干的墨泪在火焰中挣扎、蒸发,那词句中蕴含的孤魂在烈火中哀嚎!

就在花笺彻底被火焰吞噬的刹那!书案上那方澄泥砚,砚侧那道水波棠痕,骤然变得幽深无比!仿佛将笺上焚毁的墨泪、词中的悲怨,尽数吸入了那层层叠叠的水波纹理之中!一道极其微弱、如同深潭幽光的青蓝色微芒,在棠痕深处一闪而逝!

墨心(林棠)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住。朱淑真则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熏炉中跳跃的火焰,无声地泪流满面,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烧了…都烧了…这断肠词…这薄命身…都付之一炬…干干净净…”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

巨大的悲恸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墨心(林棠)淹没。她腰间的海棠玉佩骤然变得冰凉,那温润的忧伤瞬间化为刺骨的寒寂!就在这心魂俱碎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从“墨心”的身体里抽离!汴河的水汽、焚稿的焦味、朱淑真绝望的泪眼、砚上那吞噬了词魂的幽深棠痕……一切瞬间被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彻底吞噬!

“呃!”林棠在“风雅宋韵”展厅的仿宋坐榻上惊喘着醒来,心脏抽痛,满脸冰凉。她抬手一摸,竟是未干的泪痕。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棂,冰冷而遥远。刚才那深入骨髓的孤寂、焚稿的惨烈、词句的凄绝、玉佩刺骨的寒寂,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如同置身千年冰窟。

她颤抖着手,紧紧攥住胸前的玉佩——玉佩温润,却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彻骨寒凉与那焚稿的焦灼气息。她踉跄起身,目光急切地在展厅中搜寻,如同寻找失落的魂魄。

突然,她的脚步死死钉在了一个展示宋代文房雅器的独立展柜前。展柜的标签在柔和的灯光下清晰无比:

“宋·‘洇棠’款紫澄泥砚(传世品)”。

展柜内,深色丝绒上,静静安放着一方深紫色的澄泥砚。砚形古朴雅致,质地细腻如玉,墨池幽深。最引人注目的,是砚台侧面那道天然形成的、如同水波晕染开来的深色纹理!纹理边缘柔和,深浅过渡自然,完美地构成了一朵半开半合、带着湿润雨意的海棠花形态!

博物馆的图注冷静地陈述着:

“此砚泥质上乘,为宋澄泥砚精品。侧面天然纹理形似水波海棠,极为罕见雅致,故后世藏家镌‘洇棠’小楷款于砚底。砚堂墨锈深沉,历经数百年研磨,幽光内蕴。”

林棠的呼吸瞬间停滞!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放大!

那纹理!那形态!

尽管历经数百年墨锈浸染,但那水波般柔韧的棠痕轮廓,与她梦中朱淑真案头那方承载墨泪的澄泥砚,何其神似!尤其是那花心位置颜色略深、如同含露花蕊的泥料凝聚点!

她猛地扑到展柜玻璃上,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表面,目光死死锁定在砚台底部!在专业灯光的照射下,两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有力的镌刻小楷字映入眼帘:

“洇棠”!

墨泪洇染的海棠!

林棠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在仿宋的木质屏风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被那焚毁的词稿灰烬狠狠灼伤。

汴河的烟雨,深院的孤灯,未干的墨泪,焚稿的烈焰,词人绝望的泪眼……

还有眼前这方展柜中,这无声诉说着才女悲情、承载着墨泪词魂的“洇棠”古砚!

婉约的绝唱,飘零的身世,被时代与礼教碾碎的才情,尽数洇染,永恒凝结在这道名为“洇棠”的水墨痕印之中!

追寻的火焰,在林棠眼中疯狂燃烧,带着词稿灰烬的余温与穿透千年孤寂的冰冷。她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摸索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失神的脸,声音嘶哑破碎:

“库…库房…‘洇棠’砚…朱淑真…所有…所有关联文献…立刻…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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